苏东坡曾赞吴道子人物画“如灯取影”“得自然之数”,初不理解,及至为蒋兆和先生门徒,有机会亲睹其挥写,始信苏子所言不虚。
一日兆和先生示范为于润同学画像,于润性内敛而执拗、质直而宽厚,兆和先生自左眼瞳孔画起,然后眼黑,然后上下眼睑。惟此只眼,妙入神髓,围观诸生,已皆惊叹。左眼毕而右眼,右眼毕而眼轮匝肌、而眉骨、而鼻翼、鼻唇沟,此时全室寂然无声,惟闻蒋公毛笔皴擦悉悉作春蚕食叶声。至口角出,上下唇随之,而耳之位正在颧骨、下颌骨及颞骨之间,天衣无缝,不失毫厘。此时面部五岳突出,塬圹顿展,显隐之间,骨相在焉。最后一笔为侧面轮廓,实中见虚,委婉尽意。
画毕先生搁笔,室中一片唏嘘赞赏,众称“比于润更于润”。彼时我等皆少不更事,纷纷求先生画像,先生亦不固拒,淡然而笑。
兆和先生写生技法之惊绝已如上述,而其人物画所达之至高水平,则应视为中国文化领域无双国宝。纵览世界美术史,刻划人类内心世界实为中西大师所共逐者,达芬奇之蒙娜丽莎可令人羡,伦勃朗之自画像可令人泣,列宾之莫索尔斯基可令人叹,屈指可数,仅此三五入耳。至若委托斯贵支,虽完美无懈可击,然所画人物,尚属皮观;盎格尔虽典丽无与伦比,实非骨相。其他如菲逊之素描,大师手笔无疑,然过分陶醉于技法之娴熟,俗固难辞。而我兆和师则如何,其使人心旌动摇、黯然情生之杰构,何暇百计。
《流民图》一画数十百人于深重灾难中之呻吟、喘息、悲叹、呼号,虽五十年过去,展卷重睹,犹令人喟然而叹,感极而悲。为现实众生传神写照有此规模、有此深度者,中外美术史未之见。
东洋赤松俊子之《原子弹暴行图》、西洋毕加索之《格尼卡》亦有煽情震动之力而耐人寻味,虽百看不厌,窃以为距《流民图》尚遥。中外大艺术家作品之感人处不仅在“煽情”,而更在“移情”。《原子弹暴行图》中裸呈胴体之受害者,情状略相雷同,可一一述其身世遭逢乎?而《流民图》则谱写众生列传,各有阅历、出身,各有不同际遇,却整体性沦入同一时代大悲剧中,有一人略似乎?于此,俄罗斯列宾之《伏尔加纤夫》及苏里柯夫《枪兵临刑早晨》与《流民图》近似,类皆个性鲜明、发人深思之千古杰作。谈兆和师不纵横比列,是目下专司评论者疏忽处,而倘文字又粗浅,不知所云,则距本相所去益远。
先生人物肖像画之大师也,故于画上细节最是精彩。传五代蜀主命黄筌改吴道子所画钟馗捉鬼图,欲以拇指掐鬼,黄筌谓:“吴道子所画钟馗一身之力,气色眼神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以故不敢辄改也。”足见人物画一指之变牵动全身,兆和先生于此可谓伯仲之间见道子。
昔先师画曹雪芹像,疏发萧髯、目光澹泊,真繁华过尽、燕市歌哭之文学天才也。惟见曹雪芹左手微抬、食指略翘而中指轻点,文思回荡诗句斟酌全在此中。画史传唐王维见《按乐图》日“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此大有故弄玄虚之意,苟绘画竟成音乐之图解,真爬行之写实主义矣。兆和先生所画曹雪芹手指,固不知其酝酿某章句,而细节与整体精神之把握,可谓滴水以知沧海性。人物画倘无此等绝妙处,则其感人亦必有限。
先生亦曾为我画一像,四十年过去,画上少年已颓然一翁矣,而凡看此画者必拊掌大笑曰:“此狂生范,此狂生范!”人虽老而性未变,性未变则神犹昨。世皆奢谈传神,而真正传神巨擘大匠,近世惟吾师兆和一人。
(《吟赏风流》范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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