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输电线路的铁塔像被人随意丢弃的尼龙绳,揉作一团;一辆白色新车被卷到半空,被风揉成一团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重重地扔在五六百米之外,人们站在车边议论,“拿榔头砸,也砸不成这样啊”。
龙卷风离开的第三天,阜宁县的村子恢复了平静。
家家户户在废墟上寻找值钱的家当,表情平静。除了生命以外,他们最关心这一季新收的麦子。装在蛇皮袋子里的粮食整齐地码在破砖碎瓦上。无所事事的小孩蹲在一旁,数地上的蚂蚁。
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打破沉寂,麦地边上又添了座新坟。截至发稿时,江苏盐城龙卷风已造成99人死亡,846人受伤。
6月23日下午两点半,龙卷风毫无征兆地踩过阜宁县西南部的村庄,踏平它。相关部门测出当时的风力已超过最高级别17级,时速一度达到73米/秒,几乎相当于飞驰而过的动车速度。
像深夜一样黑
吴滩街道立新村的早晨是从4点开始的,第一声鸡鸣传来,上了年纪的女人忙着做早饭,男人赶着喂家禽和牲口。喂完猪,67岁的刘训虎抬头望了一眼,是个晴天。
他保持着每天收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头天晚上,他记得电视节目里报,附近的连云港接连几天都有雨,他特意把油布找出来,准备在下雨前盖上院里晒着的五六十平方米的大麦。
靠两排猪圈和十几亩地,刘训虎把3个孩子供上大学。两个孩子在苏州工作,最小的女儿在读研究生。
将儿女送上大学,却一辈子没出过镇子的刘训虎专门找人算过,他家的宅子三面环水、前无遮挡,是整个村子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容易出大学生”。这里在民国时期是个晒稻谷的场,现在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挂上一块红色的牌子,写着“6.23龙卷风受袭旧址:严禁翻动”。
刘训虎养猪、养鸡、养鸭、养鹅、种田,还卖粉条,粉条有时卖到西南边15公里外的陈良镇。两镇居民常常来往。这一次,他们同时被龙卷风选中,命运留给他们的时差只有几十秒。
那日清晨,陈良镇新涂村同样波澜不惊:为了每天100块的工钱,69岁的廖志仁动身前往县城上的工地;薛莹莹71岁的奶奶帮残疾的儿媳妇洗完脸,开始煮早饭、扫地、喂狗喂猫;周巧云是村里留下的不多的年轻人,她带着3个孩子在捣芝麻——大女儿舟舟13岁了,天生残疾,智力有时不如2岁的小儿子——她想让孩子多吃点芝麻,补补脑子。
寂静的村子对于危险的逼近毫不知情,那个平常的中午没有任何异常,除了中年人王友好做饭时打碎了一只碗。4个小时后,老家二层楼房的屋顶将被风卷走,连同夹在书里的3000块钱。只剩大门口上方挂着“幸福之家”的瓷砖还在阳光下反着光。
吃过午饭,周巧云骑着电动车送二女儿去镇上的学校参加期末考试,然后返回家里。如果不是那天路滑,周巧云会带着3个孩子一起去镇上,那么就能躲过一劫。
午饭后的天很快变了,眼瞅是一场大雨,廖志仁戴着黄色的安全帽从城里的工地跑回来。刘训虎赶紧把大麦收起,带去粮站加工,一路上,天越来越阴,没有风。
14时29分,江苏气象官方微博发出呼叫:“盐城的小伙伴们请注意!盐城的小伙伴们请注意!位于阜宁的回波有所增强,需注意防范短时强降水雷雨大风等强对流天气,尽量不要出门!”
刘训虎刚到粮站,天就下起了雨,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紧接着是一分钟的大暴雨,地上像卷起了浪。大暴雨后,风就跟着来了,那是下午两点多,天却像深夜一样黑。
女儿的呼救声
刘训虎的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外面刺啦刺啦的响声,“像炸玉米一样”,已经分不清刮来的东西是屋里的还是屋外的。他死死抱住焊在地上的饲料搅拌机,听着咔嚓咔嚓房屋倒塌的声音持续了“大约15分钟”。
粮站的老板夫妇被埋在了里面,老板被屋顶掉下来的木头砸中,断了八根肋骨,老板娘哼哼着救命,脾破裂。刘训虎抱住的搅拌机后来也倒了,他的手被砸伤。
钢筋水泥的电线杆被吹倒,等距离地倒在马路上,构成混乱村庄唯一的整齐感;农用车被掀翻,翻了好几个跟头,吹到了河对岸,雨刮器吃力地划动着,把灾难的画幅一会儿揭开,一会儿遮上;只一瞬间,立新村就成了没有屋顶的村庄,躲在屋里的人一抬头就望见了天,“不得了了”。
刚刚起风时,几个年轻人还说说笑笑地抵着玻璃门,突然,笑声被碎玻璃击破,紧接着是一片恐惧的尖叫声。
有人正走在田地里,被吹来的异物打中,瞬间身首异处。
致命的龙卷风上端与雷雨云相接,下端直接延伸到地面,它一边旋转,一边向前移动。远远看去,像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巨蟒。
按照龙卷风的时速,1分钟之前,风暴降临在15公里外的陈良镇新涂村。舟舟和弟弟正在床上玩,周巧云看见西边的草堆突然卷了起来,她喊了声快跑,抱起弟弟冲向屋外,舟舟跟在后面。
“我心想要刮大风了,以为跑到田里就没事了。”周巧云躺在病床上,哭着说,“电视上经常会播美国的龙卷风,谁知道中国会有、江苏会有,我从小到大都没听过。”
不光是她,村里90多岁的老人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惊心时刻。
“推土机都没这么快”,西面的墙顷刻间崩塌,周巧云的脚刚踏出屋门,房子就倒了。紧随身后的舟舟,留在了屋里。
“妈妈救我,妈妈救我。”周巧云听到女儿在里面喊,但她根本搞不清女儿的具体位置,家里的3间房,1秒钟就只剩最东边一间房的两面墙孤零零地站着。
周巧云的脚砸伤了,她把砸破头的儿子放在一旁,转身来寻舟舟。天下着小雨,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可空心的村子,周围只有废墟。
一开始,她还能听见女儿的叫声,帮忙的老大爷回屋喝了口水,再回来时,呼叫声就没有了。
周巧云不停地挖,不停地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儿的腿,明显地断了。然后看到她的头部右侧凹了进去,她的身子弓在那,像跪着似的,砖头落在胖乎乎的身体上。
想穿新衣服的女孩
周巧云却希望老天把她一起带走。刚到医院,她扑通一下给医生跪下,求他救救夜雨中的舟舟。
在同一时间,周巧云的丈夫周青国正从昆山赶回家里。龙卷风过后,他接到家里的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听不真切,回拨过去,没人接听,不祥的预感笼罩而来。
他从昆山搭车到苏州,坐妹妹的私家车连夜赶回阜宁,“路上想都不敢想”,先到了妻子的医院,又赶回新涂村,“他们不让我回来,我非得回来。”
舟舟的尸体仍然躺在那里,盖着爸爸的羽绒服和一块布。这件羽绒服是周青国30岁生日时拥有的第一件羽绒服。他家条件不好,他在车床厂打工十几年了,每个月工资四五千元,为了比家乡高一倍的薪水不得不远走。
为了加班费,他每天工作到晚上9点,然后雷打不动地给家人打电话,为了省钱,办了亲情号。
今年的钱不好赚,周青国在农忙时也没回家,舟舟一直打电话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父女俩感情很好,以前舟舟跟爸爸一起睡觉,爸爸嫌热把被子掀开,舟舟不懂,还会帮他再盖上。
村子里条件稍微好些的人家,都带孩子到镇上去读书了,舟舟家里买不起镇上的房子,如果租房,每个月一两千元的房租又负担不起,“说是教育免费,其实比村子里花得多多了。”她多希望村子里能有一所收留舟舟的学校,那样,龙卷风来的时候,她就不会是在家里。
龙卷风来袭前一天,周巧云花10块钱买了两个西瓜,舟舟吃得最少,说要留给正期末考试的妹妹吃。“我的女儿走得太苦了,这一个月就吃过一次肉,说等爸爸回来吃。”
这个爱美的胖女孩想穿新衣服,但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她的上衣、裤子都是人家给的,只有内裤是妈妈买的。
没人知道这个35岁的母亲当时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人哭诉,“我想梦到我的女儿,但就是梦不到啊,她肯定恨死我了,怪我救弟弟不救她……”
周巧云打算给女儿买块墓地,一定要在城里,绝不留在农村。
(《中国青年报》6.29 杨杰)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