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何谓癖?通常大约是指某些不正常、没道理的习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于积习,慢慢发展而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癖,是畸形的发展;做文人,据说须有天才,天才亦是畸形的发展。故若将此题目拿到文人身上,亦有不少可谈的。
林和靖妻梅子癖鹤,王羲之癖鹅,陶渊明癖菊,此不过有所喜爱而已,纵然也算是癖,无足奇者。史载温庭筠每吟咏,必八叉其手;陈后山作诗,先闭门酣卧。这就有点意思。
诗人朱湘喜蓄长发及肩,状如古板书上所见披发行吟之屈大夫,后先生竟亦是投江而死,此亦大奇!又白采先生喜于案头置一极精巧之珠漆小棺,白莽先生喜以骷髅脑袋作书案小摆设。但此旨得之传闻,未知翔实。而今这几位也都亡故了。
俞平伯先生酷喜昆曲,执教清华时,居南院,家中聘一笛师,每课毕及星期假日,则携一篮,中置笛子曲谱与水瓶茶杯之属,偕夫人公子暨笛师,到校后圆明园废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连终日。夜间及风雨天,则于寓中行之;星期六之日虽至夜深,歌声笛声不止。又闻一多先生,自民二十前后亦任清华教授,喜穿“双梁鞋”“扎脚裤”;此时新士大夫阶层无论中装西装皆穿皮鞋西服裤,闻先生独保持民初服式,故显得古香古色,极为惹眼。我已快十年没看见俞、闻二先生,现在如何,不敢妄测。但若许我妄测的话,我敢说他们十分之九不会改变。
我结识老舍先生暨何容光生亦已多年。二位先生皆正正常常,合情合理,想发现他们什么特殊习性,简直无懈可击。近年过从较密,竟被我“把握”到一些些。原来何容先生睡觉喜以被蒙头,如小孩子听了鬼故事之后睡觉者然。又酒后话多,说来说去,反复无已,只是那一句。但此一句必是参透世情,至警至辟之语。
老舍先生除每晨必打一套太极拳外,于写稿停笔时必以骨牌“打通关”,以养精神,以助文思。其骨牌置于床上,写了一会,遇着了问题,即离开桌子,坐到床沿上,打一会通关。问题有了办法,立刻丢开骨牌,继续伏案去写,不管通关有没有打通。又嗜食苦瓜。他到敝寓串门儿,自己买了苦瓜带来,托为炒菜佐餐。问是否须放水中漂一漂,漂去它一点苦味。先生乃大惊诧:“就是要吃那个苦味儿!”我试吃了一筷子,其苦赛过奎宁,不禁连刮舌头。
(《文化名家说吃癖雅好》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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