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伙”

    ■张炜

    要研究“丛林法则”,就必须弄清它的“食物链”。在丛林中,“食物链”的顶层是狮子虎豹,再往下是豺狼鬣狗,最后一级就是兔子鼹鼠这类吞食虫草的小动物了。

    在陶渊明生活的那个时期,位于“食物链”最顶端的嗜血动物,就是桓玄和刘裕之类的大军阀。夹在食物链中间要自保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入伙,进入嗜血的强势集团,一起狩猎,共享猎物；另一个办法就是结伙,像豺狼和鬣狗那样。在这片丛林里狩猎,最好是成群结伙,因为个体的力量是弱小的。

    无论过去还是今天,凡弱小的个体都要入伙,这是在“丛林法则”里求得生存的一个铁律。知识人无论是为文还是从政,都要“入伙”。而就精神道德的成长来说,知识人的“入伙”却是致命的,是非常可怕的行为。

    东晋有文化思想和艺术的“圈子”,这是文化人求得自保和相互慰藉的方式，而陶渊明比起同时期的文人,是一个独立的、突出于群体之外的孤零零的身影。当然他也有交往,有应酬，但总体上看他还是自己待在一个地方,自吟自唱。他像当时苦闷的知识人一样,将酒当成了那个痛苦时世中最好的安慰剂和麻醉品。

    不过他习惯的是独饮,而不是群酗。纵观陶渊明的处世和交往,他更多的时候给人形单影只的感觉；再就是跟弱者在一起。他不寻强势,不入伙,这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

    陶渊明是一个弱者吗?比起最强者,他是；比起最弱者,他又有一定的地位,因为族上出过高官,他自己也多次进出官场。

    陶渊明的出现与当时的社会形态密不可分。同样是逃避,同样是保存自己,同样是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艺术,陶渊明与“建安七子”不同,与“竹林七贤”也不同。他不扎堆,在喧声四起的魏晋知识分子当中近似于无迹无声地消逝了。他没有和任何一群知识朋友长期呆在一起，他选择了一份很平实也很自我的生活。他最终赢得了喘息的空间,于是有了更多的机会表达自己。

    陶渊明在自保的过程中大多采取自我安慰的方法。他不谈玄也不入佛；不佯狂,不愤怒冲撞,不过于颓废,不食散不闹怪,尤其是不“入伙”。

    在那个时期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像刘伶一样醉得与猪在一个器皿里吃食饮酒,像阮籍一样大醉几个月避祸,做出这样大幅度反世俗的动作,在陶渊明这儿并没有发生。他所做的不过是离开不喜欢的官场去种地,日复一日地耕作劳动,过一种最平静也最“平庸”的生活。

    （《新民晚报》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