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土著人士大都知道,所谓豆汁儿、麻豆腐,纯属下脚料。甚或称之为“废料”也没什么大不可。那原是制粉丝、粉皮儿的剩余物,麻豆腐即湿豆渣,而豆汁儿,即豆泔水罢了,早年大凡开粉坊的,总兼设猪圈,以渣及泔水饲饮之,则肥猪满圈。而外乡人或许望文生义,把“豆汁儿”误认为“豆浆”,忖度着该是宜甜宜淡的呢,殊不知才舀到碗里,还没沾唇,就不得不屏气蹙额了。有扔下钱转身就走的,也有不甘心而憋下口气只咂了半口,终不免逃去的。事后多连呼“上当”,甚至说“北京人怎就偏爱喝馊泔水”云云。
先说色。虽系绿豆为原料,却了无碧痕;一瓢在手,满目生“灰”,没点儿缘份是谈不上什么悦目勾涎的,在视觉上先就掉了价儿。
次说香。因是经过焐沤或日酝酿的,故只可叫做一个馊。当年朝阳门内南小街儿跟大方家胡同东北角儿开着一家豆汁儿铺。老邻居老顾客戏呼之为“馊半街”。没点儿根基的熏也熏跑了。
再说味。既以“馊”为先导,那味可就不只寻常的“酸”了。
1948年冬。北平停电是常事,戏园子电影院都歇了业,连电匣子往往也没了声音。倒是几处小茶馆儿,一盏大号儿煤油灯往那张单摆在前头的桌子上一戳,再请个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就成了书场。朝阳门里南小街路东那家儿,当时在那儿挑灯擅场的,是赵英颇先生。书目自然是《聊斋志异》。
四十年代中后期,北平每晚广播里有个压台节目,就是赵先生说《聊斋》。到点之前,不少老北京人在家早闷酽了茶或烫匀了酒,静候着了。记得业师郭杰先生说,烫下酒宁可没卤鸡膀子五香花生豆儿,也不能没“赵《聊斋》”。更多的听主儿是累了一天,盼到晚上,借着一壶酽茶,避入别一个鬼狐世界里去偷个喘口气儿的空隙,可一停电,就连那另一世界也陷到无际的浓黑里去了。
这才引出郭先生命我陪他来到这小茶馆儿里听书的事情来。
赵先生说《聊斋》,或可称之为旧京一绝。据传闻,在鼓楼一家书场,一位老听主儿,还是位“黄带子”,当面儿送了八个字的考语,叫做“栩栩如生,丝丝入扣”;赵先生正侍立着,登时就冲那位爷抱了抱拳。旁边一位短打扮儿的猛搭了句茬儿,说听您的书,一会儿三魂出壳,一会又送我魂附原身,打发我躺到炕上自个儿慢慢儿琢磨去;赵先生听了,不由得单腿屈了屈,愣给人家请了个家常安。又一位从背灯影儿里冒了一句,说听您的书听一回就跟多活了一辈子似的,把人活在世上的滋味儿都另尝了一个过儿……当时,没等这位说完,赵先生就一把拽住人家袖子,连说今儿这顿夜宵儿我候了,我候了!
至于这天晚上的《胭脂》,据我听,最精彩的还是临了儿那篇判词。说到施公剖审宿介等人冤情,察明真凶毛大之后,挥毫写下判词,赵先生就依原文朗声诵读起来。可谓骈四骊六,句读铿锵。听着听着,猛觉桌上那盏灯忽悠了两忽悠。没容掌柜的往灯盏儿里添油,就听“啪”地一声,赵先生早把醒木落了下来。众人也如梦初醒,愣在那儿了……当下过来几位请吃夜宵儿的,门口还停着两三辆洋车,一辆带楼子并玻璃门窗的马车。赵先生却高拱着手,边走边说“不敢,不敢,家母正病着,容日后奉陪……”
郭先生轻拍拍我的肩,跟了出来。
出门往南,临近大方家胡同口,见赵先生进了把角儿的豆汁儿铺,就是人称“馊半街”的那家儿。又见铺面里那掌柜的留了盏灯,正候着呢。大灶口早封了,一个许是自用取暖的小煤球炉子坐着口木盖儿砂锅。甭问,大半锅豆汁儿正微翻着沫子花儿。等主客寒暄过后,郭先生才插了句,“今儿个沾赵先生光,掌柜的给拆兑两碗吧?”
随着掌柜的一连声“好说好说”,二位先生已经叙谈开了。
“承您下问。要说为什么单就好这口豆汁儿么,”赵先生平抱了抱拳,才说,“其实呢,吃什么喝什么也有过自个儿咂磨自个儿的滋味儿。所谓世间五味,酸、辣、甜、咸、苦,在这碗豆汁儿外带一碟儿辣咸菜丝儿里头,就占了四味——嗯,当天儿打来的鲜豆汁儿,入口回甜,不也占了一味么?其五味之中,独缺一个‘苦’!……为什么单好这口儿,这可就没您不圣明的了……”
原本说着喝豆汁儿,不知怎么,就说起赵英颇先生来了。文章既跑题如是,也只好就此打住。
(《文化名家谈食录》京华出版社 韩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