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5年进入北京医学院(今北京大学医学部)学习算起,胡大一从医51年。他在计划经济时代去过生产大队、工厂车间为病人服务;改革开放以后,他出国学习过先进的诊疗技术,最终成为知名的心血管医生。这样的经历,让胡大一对医学模式、医疗体制有深入的理解。胡大一说,他是医疗界的“内部人”。
医患冲突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胡大一说,医患冲突问题的根源,还是出在这几十年的医疗体制上。医疗被不恰当地推向市场后,当科主任、当医生,都要紧紧抓住创收。
在我工作的医院,每周的中层干部、科主任例会,都在公布医院的运行情况,门诊量、床位使用率、中转率、空床率,每年的年会也一定要讨论经营指标。这是直接跟科里的经济收入挂钩的。医生的基本工资是固定的,但是奖金超过工资的很多倍。医院是靠从患者身上赚钱来增加经营收入、买设备、盖房子、发奖金的,这是公开的秘密。而且,你买大型设备,是要定期回收投入资金的。在这种大的情势下,过度医疗就成了大问题。从我们整个医疗体制来看,只有技术,没有服务。这种技术模式最终推动了少数医院对医疗资源的高度垄断,高度垄断的结果,就是把所有的医院绑架起来跟着他们走。你不走这样的路,你就活不了。医院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就医环境,结果变成了春运期间的火车站。
在这种情况下,医生的就诊时间非常短。问不清楚症状,直接就上台做CT,CT做完了做支架。从门诊到手术台,整个过程就像生产机器的流水线,人完全是生产线上的一个东西,没有情感。这个体制如果不改变的话,你看得越多,矛盾越激烈。
此外,还有医疗信息不对称的问题。现在,我们的医疗信息都是讲坏消息。为什么呢?首先,是规避责任,咱们的法律有一段时间曾经是举证倒置——出了事,先问医生有没有责任,这种规定,只能让医生通过消极保护自己来应对。这还会导致过度医疗、过度检查。我既能规避责任,又有经济收入,何乐而不为?这种状况就把整个气氛破坏了,这样,医患关系怎么和谐?
医患关系最突出的变化是什么?
胡大一说,在我工作的早期,医疗设备是落后的,药品是非常匮乏的,但是医疗体制的模式是最先进的。以北京为例,生产大队是合作医疗站,人员是赤脚医生,就是最简单的土法子;到公社卫生院,中专毕业的居多,但是每个医院都有两名北京二医(现首都医科大学)五年制的毕业生,可以做化验、筛查、胃镜等;到了县医院,可以照X光片了;然后北大医院、北医三院和协和医院,每个医院包一到两个县。地方有重大手术做不了的,大医院去人做。
北大医院当时还有群防群治科,这个科室都是50多岁的护士,在一线跑不动了,就去上夜校,培养她们当医师。学完之后,她们到居委会,给老太太量血压,建立家庭病房,让病人长期保持稳定,不要住院。病人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哪儿会有医患矛盾啊!
现在把医疗的基本属性搞错了。医疗“三个基本不能变”的东西都变掉了:一是医疗的价值体系不能变,工作上患者健康至上,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我们已经扭曲了;第二,医学的目的不能变,必须要预防为主;第三,医学的社会责任不能变。医疗服务不是办大医院,为了让干部、富人能看好病;医疗是让人人能看得起病,实现公平可及。我们在根本上变了,所以不仅是医疗体系的问题。
对“医闹”进行“严打”,为何效果不是很好?
胡大一说,这是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越跑越远。绝大多数患者是忍耐、理性的,杀医这样的严重事件毕竟是有偶然性的。不能将个别人当作患者和公众的群体来理解。如果把极端案件发展成为两个群体对立,只能使医患冲突越来越激烈。
改革中出现的问题一定要在改革中解决。在头三十年我经历了非常美好的当医生的经历,现在环境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的很多东西依然经典。但是要在新的形势下螺旋式前进,不是简单的重复。医改要强调继承,不论你去培养多少全科医生,如果你不改体制,他们永远不会下去,这些年的医疗体制已经改变了人们的观点和心态。
(《中国新闻周刊》6.8 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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