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菜市在一条胡同里,正在化冻的雪水又黑又脏,脚下湿漉漉的。我跟随手提菜篮的人们往里走,胡同口有辆报刊车,一个患了小儿麻痹症的中年女人守在推车前。她身后的两侧是热气腾腾的炉子,煤火烧得正红,大铁锅里的面汤抢着开花似的翻上来,大团大团的白气拥挤而出,不断地消失在空气中。这锅汤是做刀削面的,面片飞身落下,沉了又浮。
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排了一溜小碗,碗里有红有绿有黑,小葱辣子咸菜等等,女人用手指撮着,一撮一撮派到大碗里。忽然她抬头问:吃担担面?边上是炒面,平板铁锅上堆了半边正在炒着的面条,结实溜圆,闪着油光。锅铲碰在铁锅上,丁当地响,热油冒着烟,吱吱地响,极有底气的样子。
另有一处,炉壁上贴着厚厚的饼子,中间一张案桌,上面放着一轮厚圆的木墩,边上还有一套小一点的炉子和煮锅。伙计站在案桌中间,他掀开锅盖,探到锅里捞出黄澄澄滴着油汁的小碗肉放到木墩上,杀鸡用牛刀地剁了一气之后,加进碧绿的香菜,再剁上一气。之后拿过一个厚饼,用斧头从中间破开,再把剁好的肉塞入,这才大功告成地喊道:肉夹馍两个!
有一个女孩安静地守着一只蒸笼,蒸笼前摆着一方厚纸板,上面用粉笔写道:粉蒸肉。女孩只是坐着,坐得温婉可人的。有人来买,她就打开盖,里面的蒸肉果然一碗一碗的,满满当当地冒着热气。倒进干净的白色饭盒,用塑料袋一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简洁利落。
看过小吃,身上竟有了热气,觉得当一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也是不错的。我将每天到这里来,看别人吃各种东西,他们坐在歪斜的条凳上,手里捏着一头大蒜,大把地撒上红的辣椒和绿的香菜,直吃得头上冒汗嘴里咝咝吐气。这种观看对一个没有胃口的人来说肯定是一种享受。
但我不会去买其中任何一种,我的欲望正在萎缩,如果我不打算让自己变成一只风干的核桃,我起码要唤醒自己的食欲。我的观察,一个胃口好的人几乎就是热爱生活的人了。
穿过小吃摊的白色蒸汽之后,兜头是一地鲜红的厚鞋垫,还有满满一板车闪着金光的橘子,如此嘹亮的色彩令人精神一振,犹如听到一阵热烈的开场锣鼓声,一丝一毫的不专心都被荡涤一空!
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大白菜、土豆、红薯、大米,它们散发出一种朴素的甜蜜气息,使我顿生怜惜的心情。大白菜码在板车上,用褪色的花棉被捂着;红薯土豆一堆一堆的,它们各自紧紧挨在一起,像一群圆头土脸的农村小男孩和穿着红衣裳的女孩子。
天是阴冷的天,菜是普通的菜,市场却不见得就因此肃杀起来,粮食和蔬菜在平常的日子里一天天地温暖人心,一天都不漏掉。说它是另一种阳光和空气,是毫不过分的。
当我看到活鸡活鱼的时候便想起了海男和孙如容,她们两人一个在昆明,一个在桂林;一个是九十年代的诗人,一个是七十年代的诗人。她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劝我做同一件事:炖只鸡给自己吃。孙如容还给我寄来了炖鸡的配方:党参、玉竹、黄芪、淮山、枸杞子、红枣。这些美丽而奇怪的名字使我有了目标,热爱生活就从热爱炖鸡开始吧。
我在一个摆着木耳、香菇、干辣椒的地方停下来,试着报出名称,所有我要的东西应声而起,从一些包着裹着的角落里一一出现了。党参是细长的,黄芪切成片,淮山是白的,枸杞是红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它们,它们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现在它们从虚无中浮现出来,具有了真实的颜色、质地和形状,而且就要跟我回家,跟一只鸡炖在一起,并且散发出醇香清甜的气味。
一路向往着就到了菜市的尽头。有一个烤红薯的土炉子,老头正往外拿红薯,已经摆成了一个半圆,看上去个个焦黄,浓郁的甜味从裂开的焦皮里透出来,实在诱人。这时我不可救药地变成了儿童,抬起手就将那一溜红薯挨个按了个遍!每个红薯马上留下了我的手指坑,然后我才指着最软的那个说:我就要这个!
如果没有过分的奢望,从菜市出发寻找幸福,我以为是一条恰当的途径。
(《枕黄记》河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