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
带父母旅游,最头疼的事儿,是摸不清他们的胃口。
在东京浅草寺,去一家朋友推荐的面馆。尽管是家小馆子,门口排队的却有二十多人,大太阳底下溜溜站了将近一小时。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等待,落座后,我决定报复性地点一份“马刺”,也就是生吃的马肉。
“我可不吃生东西!”我妈立刻郑重声明。然后她详细地叙述了在北京吃生鱼片后腹泻的惨状。“那给你点一份什锦天妇罗怎么样?”我小心地跟她商量。“不需要,不好吸收。”我妈言之凿凿,用一系列很具体的数据,阐述了老年人如何不适宜吃油炸的东西……总之,她强调自己只需要一碗拉面即可,而且是最简单的那种。
我儿子不干了,因为我曾经向他详细描述过,马肉刺身细嫩弹牙鲜美,而且只有在日本才能放心地吃到。儿子地位高啊,拿着菜单,要了好几样刺身。我担心父母吃不惯,又点了份儿咸菜和两个热菜,给每人要了一种面条。店家又来推荐当天的一种贝类,要了来吃,果然不错。但桌上还剩下一些鱼和肉,却再也吃不下了。
唤伙计过来结账。这时,一直吃咸菜的我妈,一个箭步把店小二阻在了门外,同时把我刚背到肩膀上的书包取了下来就要给刺身打包:“其实你不知道,你爸爸他呀,可喜欢吃生鱼片了!”
父母这一代人从小穷惯了,饿怕了,也养成了有东西舍不得吃的习惯。冰箱里的食品,几乎都是在过期前几天才被消灭。做子女的经常笑他们节俭:“吃了那么多年苦,怎么还没学会享福?”父母总是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比如我妹妹想尽份孝心,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海南住几天,结果他们眼睛都没眨就把钱存进了银行,五年定期。
无奈,只好由我“押送”着他们出去,这次东京之旅就是这样。临行之前,我还特意跟他们交代,咱们是去旅游,是享受不是逃荒。结果还是没办法,无论吃饭还是买东西,我妈都要过来打听价钱,然后在一旁默默地心算,再突然大声报出一个人民币的数字:“乖乖,一瓶矿泉水这么贵啊!”结果第二天再出去,父亲的双肩背沉甸甸的,过去拉开一看,是他们连夜在房间冰箱里冷藏的凉开水,好几瓶。
第二天晚餐,我带着二老一小,去了涩谷一家专吃螃蟹的料理店。我妈坚持全家要一只就够了,我心说,一只?可能只够那个大胖儿子吃的。于是当面要了一只,又偷偷点了另一只。很快,儿子的面前就摆满了空壳,而父母面前的盘子里还是最开始夹过去的那条蟹腿。他们很夸张地比划着进食的样子,却不见消耗。我有些急,剔好了一个蟹鳌放到我妈的盘子里。“你真不知道我多不喜欢吃螃蟹,你妹妹家冰箱里现在还有好多只,我根本不吃。”我妈说着,把蟹鳌像奥运火炬一样传给了我爸。我没说话,又剔干净另外一只递了过去:“这和你吃过的梭子蟹还真不是一个味儿,麻烦尝尝嘛。”说完继续伺候我儿子吃喝。待我转过头来,发现新剥的蟹钳子又出现在了我爸的盘子里。老爸也没客气,一筷子又把肉还给了我妈,就这样,几乎我每次抬头,那只蟹鳌都会变一个位置……
这是我第六次去日本。之前的五次,这里的美食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这次,无论是拉面、烧肉还是刺身,都让我吃出了另一番滋味。那天晚上回到宾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爸我妈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还真想不出来……回到北京后,我问我儿子:“你有没有发现爷爷奶奶最爱吃什么呀?”儿子认真地想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说:“剩菜。”
(《至味在人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