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的发音必须要有儿化韵,正确的读法是“胡同儿”,(音应读成“痛”)听着那么圆润、柔美、疏朗、顺口。
您别看北京人说“胡同儿”(胡痛)那么自然顺口,其他地方的人却说不上来。比如广州人或上海人在说胡同这个词的时候,一准会把“同儿”,说成同志的“同”。这样,胡同本身的味道就没了。
老北京生人见了面,往往会问:“您府上是哪条胡同?”“您府上”就是“您住家”。北京人礼大,讲究客情儿,说话总要高抬一下对方。按当时的规矩,只有王爷住的地方才被称为府。其实对方住的不过是大杂院里的一间小平房,但您也得这么说。
住哪条胡同,这是最通用的一句话。老北京人自报家门都会这么说,因为当时北京人都住在胡同里。为什么我说胡同是北京人的根儿,四合院是北京城的魂儿,因为整个北京城设计得就像一个放大的四合院。您现在到故宫参观,依然能找到四合院的感觉,因为紫禁城就是按四合院格局设计的。
住过胡同的人,总会被邻里之间的人情味儿所感染。老胡同像一条古船,踏上去会有一种安全感。不论市声是多么嘈杂,走进胡同,浮躁的心便很快沉静下来。
胡同里的地气,能让人找到落地的感觉,而胡同里的人际间那种散淡悠然以及浓浓的温情,无时不在浸润着人的心灵。在胡同里放鸽子、溜鸟儿、抖空竹、放风筝、做各种游戏,跟在三环以外的大社区,绝对不是一种感觉。
我最留恋胡同里的味道。清晨,从小吃店里散发出来的炸油饼、油条的油香味儿;傍晚,各家各户炒菜炝锅的葱花味儿;过节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炖鱼炖肉的肉香味儿,这种味儿,也被老北京人叫做“跑油”。油香味儿弥漫在胡同的上空,与炉子里的烟味儿和空气本身的清爽气息融合在一起,飘散在胡同里的每个角落,钻进我的鼻孔,浸润着我的神经细胞。
那会儿,胡同里的住户们家家都过着清寒的日子。但是,吃,绝对是胡同里的人的生活第一需要,人们不论何时何地,见了面总要问一句:“吃了吗您?”即便是在厕所,也不忘这句“问候语”。
这句浸染着胡同味道的问候语,现在已经很少能听到了。每当早晨上学,傍晚放学,走进胡同嗅到这种油香儿,我便多吸溜几下鼻子,好像闻这味道也能管饱似的。
但是北京的胡同毕竟太老了,住在胡同里的人,也经不住现代化生活气息的诱惑。
夏天,下雨房漏,平房又闷又热,大杂院狭促的空间堆满了杂物,让人走道儿都得侧身。冬天,取暖生的煤炉,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最让年轻人受不了的,是大杂院里没有个人隐私权。是呀,两家只隔一道墙,咳嗽一声都能听得见。
住胡同最让人头疼的是上厕所。通常一条胡同几十户人家,只有一个公厕。老北京人管厕所叫“茅房”,公共厕所叫“官茅房”。一次,我跟著名演员王铁成聊起住胡同的滋味。他感慨地说,冬天上厕所冻得屁股发麻,而且还要排队,胡同里的人戏称,这是英国的首都,轮蹲(伦敦)。铁成先生在东城的红星胡同住了二十多年,现在住在郊外的别墅,他对胡同的印象并不惬意。
如今,北京的胡同已经拆了有一多半儿。老住户像老茧抽丝,一家接一家地挪窝腾地儿,换来的是一幅幅新面孔。固守这片热土的多是那些在京城落脚三代四代以上的住户,他们属于地道的老北京。
在他们的生活理念里,离开了胡同,就好像是离开了北京城。他们当了一辈子“天子脚下”的臣民,要让他远离“天子脚下”,无异于在割他身上的肉。所以,尽管住在胡同里,遭遇着风雨的“洗礼”,住着一天比一天的简陋与狭促的平房,房上长了草,下雨哗哗漏,但是他们住的是一个“人熟地熟”,享受的是出门购物的方便和看病就医的便利,倒也乐哉悠哉。
您现在到北京的胡同走一圈儿,十个人里,您会发现至少有五个是外地人。您能说他们不是胡同里的北京人吗?他们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胡同里呢。相反,原来的胡同主人,却羞于承认自己是胡同的主人了。现在两个北京人见了面,那位问:“您现在住在哪儿?”这位如果说,我早不住在胡同里了,我现在搬到哪个小区,必然会受那位的仰视。如果这位说:我还住在原来的那条胡同,必然受到那位的质疑,甚至受到一种奚落。
因为还住在原来的那条胡同,就意味着没出息,不是下岗就是提前退休。总之,家里穷,才会住在原来的胡同里。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嘲弄人。
(《胡同味道》中国华侨出版社 刘一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