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每天午饭后,秉德老汉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这一日,他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惊醒后他心窝里头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
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冷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呜呜呜地呻吟。他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火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
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按照冷先生的嘱咐进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出一股青烟,散发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
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下来,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嘉轩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三个人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生。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灌了几勺开水,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阎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是你。”
(此为小说,请勿模仿)
(《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