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清明节午夜,暴雨陡起,吓醒我于恶梦,书房漏雨了!这次不再是渗漏,是书房墙体开裂,暴雨从屋顶灌下,直接高山流水。
我这栋所谓的别墅,典型是经济活动爆发时代的花哨产物,只名字豪华、实质墙体菲薄,粗制滥造。此一刻,整面墙的书柜倾斜,上下几十扇柜门嘎嘎作响龇牙咧嘴,好像几千册书籍都在喊疼。我顿时楼上楼下利索奔跑,做到了以平时体力根本做不到的抗洪救灾。这总面积超过130平方米的书房与几千册藏书,曾是我人生的美梦成真。
年轻时我曾有梦:我要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17岁我离家远行,身无分文,前途渺茫,网兜里只装一洗脸盆和洗漱用具,挎包里却很富有地装了好几本书,其中宋词是我用唯一的羊毛衫换来的,唐诗三百首是我整个高中期间的早餐费。普希金诗集,是我偷用医院病历纸,一字一句手抄的装订本。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为我的这些来之不易的宝贝,获得一间书房。
追求开始了,一个埋头奋斗,就是30多年,书房越换越大,书柜越来越多,直至2003年年底,这带着前后大阳台的两间大书房,终于落成。终于,人生有了这么一天,在书房闲翻,在阳台捧读,一边沏绿茶,一边燃沉香,满屋子书香氤氲,竟以为自己这就算坐拥书城了。梦想随之膨胀:书房是否要更大?变成书阁或书楼?藏书量得过万了,善本书得弄几种了,得陈设画案配上砚台毛笔文房四宝了,得习字诵经了,得题匾绣名了。
2009年我住校香港大学,得知几位老教授的藏书,收藏着到最后,也是家里装不下了,捐赠图书馆还须慢慢排队。教授们合伙租用了山洞仓库,暂时存放藏书,其间还得请人定期护理。
忽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地球只有一个,空间必有局限;个人藏书量越大,去向问题越严峻。同时另一个道理,也分明摆在我眼前:当空间无法改变,思维必须改变。现在已是高科技时代,再多书籍,也就是一枚小小芯片。
港大图书馆令我耳目一新,图书馆藏书海量,设施一应俱全,电脑机器们随时提供使用,你需要资料都可以下载发送扫描复印。办证超级简便,只须过一个面部扫描,证件立等可取。及至2014年在美国某大学写作三个月,完全被图书馆颠覆。这里还书,只要将书投入图书馆外墙上的一个邮筒式的入口,便已完成归还。
原来,藏书这一桩雅事,早在我开始藏书的时候,其实已是一桩难事。
(《新民晚报》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