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近日去一个老友家作客,老友忽然说起一个我们都熟悉的领导。他说那个人真好,厚道。我心下暗暗诧异,因为我对那人印象可不好。
一
老友回忆,九十年代他们去西藏边关拍一个大型纪录片,路很烂很危险,他们的吉普车一路走一路坏,几次险出车祸。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电话给那个领导,他和领导也就见过一面。不想领导听了后马上说,用我的车保障你们,说罢立即把自己的丰田越野派给了摄制组。
那我为什么对他印象不好呢?话说我在某个演习场地遇到他,一见面他就叫错我名字,把我叫成“袭山山”,而且当有人婉转提示是裘山山时,他居然很自负地摆手说,“袭”山山我还能不认识吗?我很尴尬,也不便当众纠正,心里却留下了没文化的印象。后来我又听人说,他的儿子本来不咋样,靠着他提拔很快。这下对他的坏印象就坐实了。
可是面对老友的感慨,我不好意思再吐槽了。作为一个经常去西藏采访的人,我知道那路有多险,更知道一辆好车有多重要。他能立即把自己的车给摄制组,说明他的确是个厚道人。而且老友还说,他是个经常帮下面解决困难的领导。
由此可见,人绝不是单一的好或单一的不好,只是由于我们不能即时获得完整的信息,便容易作出不完整的判断,甚至以偏概全。也许,时间才是修正我们眼光的精密仪器?这样的经验,我估计每个人都有:多年以后,发现某个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坏,或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甚至,曾粗暴的对待过某个人,心生愧疚。
二
记得是我三十出头那年,孩子小,工作重,过得很辛苦。有个黄昏,我从幼儿园接回孩子,忙着做饭。正要炒菜的时候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说是经朋友的朋友介绍来找我的。原来,他们的儿子马上要从军校毕业了,他们想托我帮他们把儿子分到成都,不要去偏远的部队。我一口回绝,我说我没这个能力。以我当时非黑即白的性格,很厌恶这样的事。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烦躁,真恨不能他们马上离开。可他们就是不走,反反复复说着那几句话。我只好说我去问问。他们两个马上眉开眼笑,立即从地上拿起旅行袋往外拿东西,我一下就火了,估计脸都涨红了,大声说不要这样。可是大妈把我按在沙发上,大叔往外拿东西,其实,就是两瓶白酒,七八个砀山梨。他们走后,一个梨从茶几上滚了下来,我满腔怒火上去就是一脚,把梨踢得粉碎。第二天,我去服务社看了下酒的价钱,然后按他们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义正词严地说,我不会帮这个忙的,也希望他们的儿子勇敢一点,不要让父母出面做这样的事。然后连同钱一起寄了出去。
过了这么多年想起这事,真的是心生愧疚。我太不体恤他们了,那么生硬,轻蔑。我至少应该安抚他们一下,多给他们一些笑容。他们很可能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从很远的郊区坐公交车赶过来,东问西问问到我的家,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厚着老脸来求一个年轻人。可我却“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们,我对二十多年前那个“义正词严”的自己,实在是太不喜欢了。
三
若干年前的秋天,我应邀去一个小城采风。采风结束时,主人家让大家留下“墨宝”,我连忙闪开。作为一个毛笔字很臭的人,遇到这种场合除了逃跑别无他法。可是,那位负责接待的先生,却三番五次来动员我,还说你现在不愿写,那就回去写了寄给我。
回到成都,他又是写信又是发短信,一再催问我写了没有。我看实在是躲不过了,就找出笔墨试着写了几个字,总算勉强完成了任务,寄了出去。过了十天,他来短信问我寄出了吗?我说寄出了呀,寄出好多天了。他说怎么没收到呢?又过了一周,他告诉我还是没收到。我说也许是寄丢了吧?他说那太可惜了。好在,他没再让我写。
过了好多年好多年,去年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认真学写一下毛笔字,就找了个教学视频来看,一看才知道,我当初那个哪里是毛笔字,完全就是在用毛笔写钢笔字。于是忽然明白:那年我寄去的“墨宝”肯定没丢,他肯定收到了,只是打开一看,出乎他的预料,根本拿不出手,为了维护我的面子,他只好说丢了。
生活藏满了秘密,而答案,往往挂在我们去往未来的树上,你不走到那一天,就无法看到。
(《文汇报》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