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每个人都是在妈的怀抱里长大的,却不一定在成人以后,有机会如小孩子一般,再和妈亲热地同睡一张床上。而我的这个春节,不仅和妈同床一睡,而且夜里还聊个不停。
一
2016年的春节,我家的门上不贴春联。亲人逝世,三年不见红。而我们家,在2015年不到半年,就相继失去了父亲和姐姐。
妈是我眼中最奇异的存在。以前爸康健,姐还没有患病之时,这个家就属妈娇气。一天到晚不是头晕就是腿麻,反正哪哪儿都不舒服,她一嚷嚷,爸就忙不迭地给她量血压,号脉。当时的感觉是,天呐,离了我爸,她可怎么活?可是待到我爸年迈,接着卧床不起,却是她日复一日照看,一把屎一把尿的辛劳,竟没见她倒下来。
爸走后,电话打到我北京的家,我回家奔丧,一路哭一路哭,只想着把泪都哭在路上,在妈面前好忍住,到了还是放声大哭,反倒是妈从里屋出来,声如洪钟地来一句:“哭几下就行了。人都活八十几了,还要活几时?”非常时刻,妈反倒成了最不需要劝的人。
只是谁也没想到,爸走了,紧跟着又是姐姐。姐姐癌症六年,转而复发,父亲百日刚过十天,她就离世。我又一次哭着回去奔丧,心里想的是,这回真就天塌了,妈可怎么办?
白发人送黑发人,妈的悲恸这次可真就溢于言表。但即使如此,她仍然头脑清晰,做事不乱。姐临终是在医院,凌晨三点,需要穿上老衣。在场的家人亲属都年轻,没经过这场面,电话打给在家的她,她却一项一项做了远程指导……
二
妈这辈子,见证的亲人离去,可真不少。“也是巧了,你外婆外公、还有你奶奶走,我都在跟前。”奶奶活了九十二岁,我对她的记忆是她走得干干净净,但妈妈说的细节更生动,“有天晚上看她不行了,大家赶紧给她穿衣。老衣一层一层穿上了,她又缓醒过来,直叫热。这又忙着给她脱。”我听着暗中对比,老妈和老爸就是不一样。
爸是书生,平生不苟言笑,晚年天天趴在桌上写家族回忆,现在发现,真正能为这个家留下丰富回忆的,反而是我妈。爸笔下的回忆,筋骨分明,但就是缺肉。而自认没文化的妈,恰恰能将血肉的部分给填充进来,所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妈才是真正会讲故事的人。
当然,她的故事里,有她的生命体验。“以前侍候你奶奶,发现她夜里钻被窝,一条线不带(一丝不挂),现在发现,人老了,起夜多,关键时候腿还弯不下去,尿急了,到底还是穿得少利落。”
就我的观察,妈对爸的离去,还是接受的。生老病死苦,她和爸都一起经历。最后也算是了无遗憾。但对于姐姐,因为病,直接将老越过去,才是她的大伤心。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提到我姐,妈仍然是次次说次次掉泪。但几夜的卧谈会却证明,妈现在的精神气还足。每晚都是她把我聊睡了,天亮,还是她先起床,给炉子加煤。
加煤是妈每天早上的开始。先侍候好炉子,再出去晨练。回家做早饭,饭毕,开电视看秦腔戏。午后太阳充足,就再到小区口和老人坐一坐。若有人陪着,还可以到远处的广场听听戏。
我一个劲地为妈鼓劲:妈,你好好活。你看你现在身子骨这么好,都是我爸、我姐在那边加持你呢。你信不信?
妈当然是信的。我临走的前夜天下了雨,妈妈夜里就梦见了爸爸。穿着一件黑皮褂,打着伞进了门。醒来后妈对我说:这是你爸知道你要走,送你来了。
(《文汇报》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