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丰子恺抒情漫画深受大众追捧。地铁车厢里、社区张贴栏上,频频可见丰子恺寥寥数笔却意味深长的图像,就连画风与丰子恺相似的网络ID“老树画画”也火了,短短时间网罗百万粉丝。
是时候耐心解读丰子恺了,理解他,首先需要理解,无论他的绘画还是写作,均根植于传统文化和内心表达。
三位画家深深影响了丰子恺
丰子恺1921年东渡日本,希望学习现代艺术知识。在东京神田的旧书店,丰子恺邂逅竹久梦二的画集《春之卷》。寥寥数笔却意味深长的毛笔速写,诗画结合的唯美风格,击中丰子恺的内心。打动他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线条,还有诗趣和画题。
虽然丰子恺的画在中国最先被冠以“漫画”之名,但在中国开这一艺术形式之先河的人其实是陈师曾。1910年代,陈师曾的文人水墨画风格即兴创作发表在了上海的《太平洋画报》,其中一幅《落日放船好》,简单至极,画中央是一株无叶的柳树,一位身着长袍、头戴斗笠的书生独坐船头,隐于柳树后,仿佛漂浮在无尽的时空中。“即兴之作,小形,着墨不多,而诗趣横溢”,这批画给丰子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35年之后他仍记得其中一部分的题目。
很少有人知道,丰子恺还曾认为,清代文人画家曾衍东对自己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曾衍东最为人熟知的是其文言短篇小说集《小豆棚》,类似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画作倒是寂然无名。曾衍东喜欢画人物画,画风则追慕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他笔下的人物有些世俗的味道,且往往配以充满幽默感的诗句。
凭借文学视角走通绘画之路
丰子恺早期的作品中,有大量的古诗新画。图画与诗意的结合,原本不稀奇,宋代以来的文人画即有这样的传统。丰子恺这一系列作品的特别之处在于,不是阐释,而是创造。
上世纪20年代执教于上虞的春晖中学期间,一次丰子恺向学校请假寄居在杭州西湖的朋友处。一晚月上柳梢时,他出门写生,想去描绘月光下的西湖,却怎么也无力捕捉月夜微妙的情境氛围,只得徒劳而返。他的朋友观赏过丰子恺描绘的湖光月色之后,脱口而出唐代诗人赵嘏的诗句:“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影依稀似去年。”这诗句让丰子恺豁然开朗。他突然琢磨起,是不是可以放弃对西湖的直接描画,转而尝试去表达由诗句联想到的场景。他想描绘的,其实是关于西湖的诗句引发的想象,而非风景本身。
丰子恺的古诗新画,问世之时也曾引起不小的争议。重新阐释南唐后主李煜诗词名句的漫画《一江春水向东流》,只见男子站在桥上俯瞰流水,但那座桥外观分明是现代的,身旁的柳枝亦是不合情理地从桥上垂下。同样截取自李煜诗词名句的漫画《无言独上西楼》,画中人穿的不是古装而是现代的大褂。对于画面中的这些反差,有评论者提出质疑。丰子恺却言之凿凿:“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为李后主词作插画,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体感的。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这才足证李词是千古不朽之作,而我的欣赏是被动的创作。”
1933年,丰子恺的一位学生在印度向泰戈尔展示了数件丰子恺的古诗新画。泰戈尔认为这些画作表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理想世界,感叹“你老师的这几幅画,就是用寥寥的几笔写出人物的个性。脸上没有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没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听什么。”
以“儿童相”表达成年观察者的感受
从古诗新画转而将画笔投向真实的人间世相,是从孩童身上得到的启示。
1926年,军事冲突在上海蔓延,丰子恺一家开始逃难。一晚,丰子恺随口问骑在自己膝上年仅4岁的小儿子瞻瞻,“你最喜欢什么事?”瞻瞻率性回答:“逃难。”丰子恺纳闷,设法探问他:“你晓得逃难是什么?”瞻瞻解释道:“就是爸爸、妈妈、宝姊姊、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丰子恺恍然大悟,原来孩子理解的“逃难”是这样的!孩子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样一次对话,激发丰子恺思考关于童年的话题。他写了一篇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感叹“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唉!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
为丰子恺最早的“儿童相”漫画提供灵感的,是来自日常的温情一幕。一天,丰子恺完成了教务,妻子抱了儿子瞻瞻,携了女儿阿宝,到弄堂门口等他回家。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瞻瞻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突然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的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母亲的衣裾。母亲则在一旁笑着喝骂他们。这时,丰子恺觉得自己立刻化身为两个人。其中一人体验着小别重逢时的家庭团圆之乐。另一个人,则远远地站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喜又可悲的世间相。
丰子恺描绘日常,出于感情,也出于自然,其实也是带有诗趣的。恰如他自己所说“这种画表面都平淡,浅率的人看了毫无兴味,深于感情的人始能欣赏”。
(《文汇报》2.26 范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