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总以为,我和妻子的婚姻是命定的事。
1983年的岁末,我的妻子以对象的名义,被朋友介绍到了我的眼前。她不仅是个城里人(开封人),而且比我以前所有相亲的姑娘,都更为漂亮和娴静。我的岳父母,明确地提出一个条件:他们家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待我从部队转业之后,一定要留在他们开封。
然而,我真正渴望落根的地方,却是古都老城——洛阳,而不是遥远的豫东开封。就这么,犹豫着。1984年的一天,我哥哥突然朝我所在的河南商丘的军营,打去了一个长途电话,说几天前父亲再次病重,他预感着多年不愈的哮喘,会让他难度这年冬天的冷寒;说他一生辛劳努力,四个子女中有三个都已成家,只有老小连科,还未结婚。他说,他倘是能看着连科结婚,就是冬天果真离去,心里也会踏实许多。最后,哥哥说了一句:“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吧,有可能了就结婚——为了父亲,而且你的年龄也那么大了。”
当我放下电话时,感到有一种宿命的压力,一种来自命运安排的力量,正朝我围将过来,觉得自己不迎将上去,定会铸成终生的大错。
我要结婚。我要去开封古都,对我那对象说,请你和我结婚。我年内必须结婚!这是命运的安排,是我父亲的生命给我命定的事情。甚至我想,如果你不结,我们就将各奔东西。
那时,我没有想到我的决断,是否对她有一种威胁,只是怀着命运的使命,果断地朝那个老旧的商丘火车站急急地奔着。
从商丘到开封,将近四个小时。到了落日的时候,我安静地等在大相国寺边的胡同口,等着对象的下班。终于如期地等到了她的到来,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
看见我时,她在车上怔了一下。刹车。下来。说了两句很平常的问话:“你又出差?”
“收到我给你写的信没?”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我按我早已想好的计划,就在那胡同的口上,离她两步远近,说了我父亲的病情。说了我想结婚。说了为了父亲我必须结婚的想法和安排。
那时她就站在我的对面,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惊讶、不安、愉快或者不愉快。她对我自然而得体地说道:“我得回去跟我爸妈商量商量。”也就走了。我在后边盯着她高挑的后影,又追着大声唤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回话啊!”我不知道那大声的呼唤,是不是一种逼婚。
那天的晚饭,我是在胡同口吃的。而就在这三十分钟之后,她从她家走了出来,在那小馆门前找到了我,默站一会涨红着脸说,她爸妈同意我们结婚;并说如果我父亲真的不在了,就把我母亲接到城里一块来住,也好对老人有个照顾。说完,并不等我说句啥,就又转身走了。
再次望着她的后影时,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就在那年,1984年的10月,我们结婚了。也就在那年的冬天,我父亲如他预感的一样,苦痛地离开了我们。
(本版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