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此一手材料可以考察上世纪30年代的北平知识分子生活。
“家用账本”一应俱全
这是我二舅父母程朱溪、潘君璧的家用账本,时间从1932年6月至1934年6月30日。他俩大学毕业谋得职业后,在古都北平结婚,建立了温馨家庭。朱溪供职于国民党河北省党部,女子学院艺术系;君璧则在故宫与女院艺术系上班。按账本所记,当时他们夫妇收人约230元左右。当时政府和文化教育机构往往未能发给全额薪金,只发几成而已。除每月所领不足额的薪金外,还有一些另外收入,如朱溪在大同中学兼课,君璧教学生弹钢琴,以及朱溪在省党部每月发的9元车费和他的稿费等等。
这本距今整八十年、为岁月尘封了的“家用账本”是一个曾经时髦过的洋本本。内为印有横条的卡片,长16.5公分,宽10公分,厚2公分,面子为“人造漆布”,贴在硬纸版上。日用账以墨水笔与毛笔记录,间有极少几处红铅笔书写,已漫痣难辩,钢笔与毛笔字仍然清晰。账目由双方记写,女方记得更多一些,但开支与收入的详细程度惊人相似,连“买面三束,0.06元”也照记不误。不过记得越详尽,越体现出账本的精准与可信。
在“家用账本”所记录的两年时间里,“大事”有三:1932年7月朱溪君璧结婚成家;1934年7月朱溪夫妇由北平经上海杭州返安徽屯溪老家省亲;与沈从文、巴金、卞之琳、李雾野、靳以等一批文化人的频繁交往情况。另外,1934年暑期,外祖父母从屯溪来北平游览,但该账册记到6月底即告罄,故老人来北平用度开支未见记录。
在此账本里,两人结婚费用占了很大比重。他们均系外省籍人,在北平无亲无故,依靠自己力量,赤手空拳成家立业。从朱溪这边看,外祖父修兹公于1924年因时局不靖,从南开大学辞职回老家徽州后,一直在万安徽州中学与隆阜徽州女中执教,以薪金维持生计;外祖母省吃俭用,购置了十几亩土地从事农业和果园生产,惨淡经营。所以在账本上,朱溪结婚才给了100元。君璧舅母家是黑龙江地主,家境较富裕,娘家给了600元。所以,朱溪夫妇结婚成家是在“定时外援,自力更生”情况下进行的。
从明细账目看,购买、印刷请帖,租房房租,沙发一套,戒指一对,电表押金,以及硬木家具床、柜、书架、书桌,厨房用具,礼堂租金,婚宴酒席,新人衣服,家用器物,等等,虽然只是大几百元数字,但对靠薪金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是不小的开支。然而就日常支出的食物、水果、点心零食和盆花、书籍、电影、看戏、逛公园、下小馆等支出而言,他们的生活又是蛮舒适的,无论精神文化上,还是物质享受上,都可说是小康偏上了。
与巴金、沈从文等人的交往
至于与巴金、沈从文等人的交往,账本上有较详尽的记载:1932年9月25日、与巴金公园喝茶,0.3元;20日,请巴金东来顺刷羊肉,1.8元,买鸡及牛肉请巴金,1元;9月22日晚,请巴金、从文、卞之琳、靳以吃饭,7元;9月23日午,请巴金、从文、访先、梦华吃饭,5元;10月12日,送从文三哥杨宝忠胡琴一把,4元;8月2日,代从文付达子营39号定金7元;1934年1月20日,请巴金“平安”看电影《归去来兮》,2元。
“家用账本”上也能见到朱溪在创作上的勤奋与效益。如1934年9月20日,借君武5元,写小说2000字:21日,日间写1000字,夜间写3000字,完成小说《紫色炸药》;23日,自梦华处预取稿费10元,10月份稿费44.5元;10月10日,写小说5000字;19日,写1500字:20日,改5000字;22日夜,改6500字,完成《绞》;12月18日,东方杂志稿费《绞》38元;大公报稿费14.4元;稿费50元。对于一位上班族业余作家来说,这个“日程表”是惊人的。
具有相当研究价值
话题回到“家用账本”,这是朱溪除了抗日小说集《紫色炸药》外,留下的唯一遗物。这个琐碎枯燥的家用开支账本上的油盐酱醋米茶既无可读性,更谈不上趣味性,但在专业人士眼里,它是具有相当研究价值的“历史资料”,是八十年前特定时期中国文化古都北平的经济生活,物价水平,人际交往和知识分子阶层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精细的实录。当时北平居民少说也有几十万户,其中知识分子家庭至少以万户计,但不耐其烦地记下每天家用支出(连买了两只秋虫纺织娘0.05元也照记不误)的就不会很多,而用来记账的本子能够历经八十年的变动未经销毁,其难得程度就更可贵了。
朱溪夫妇日常支出还有两项突出的:一是购置古今中外文学书籍数量大,数目已无需细列,这是符合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士身份的;另是零食消费大,账本上的小吃如点心、酱肉、口条、松花蛋、麦片、螃蟹、熏鱼、葡萄、沙果、西瓜、嫩藕、桃子、梨、枣、核桃、橘子、樱桃、栗子、花生、苹果、柿子、袖子、陈皮梅等,反复出现,说明消费量很大。原因之一是朱溪长期于夜里写作,养成吃零食习惯,但更主要是收入较高,食物小吃相对便宜。
从购书与零食价格而论,三十年代北平的上班族在精神、物质生活上的“舒适”确实令人羡慕,正如许多回忆这个时期文化古都的文章所描述的,北平不愧是“宜居”城市,物价低廉稳定,生活丰富多彩。朱溪遗留的“家用账本”是有力的证物,详实记录了此一特殊时期北平畸形的“繁荣”现象——这本历经八十年劫后幸存的账本价值也在这里,它是真实的,也是民间的。
“美好回忆”只是昙花一现。日本侵略者发动“七七事变”,八年抗战爆发,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北平沦入敌手,居民陷入水深火热的苦难中。程朱溪随政府迁到重庆,艰苦抗战的清苦生活使三十年代短暂的北平岁月化为一场消失的梦,直到1951年他去世。
(《中华读书报》2.17 胡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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