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卖画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我八十岁。自丁丑年北平沦陷后，这三年间，我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还，但是登我门求见的人，非常之多。敌伪的大小头子，也有不少来找我的，请我吃饭，送我东西，跟我拉交情，图接近，甚至要求我跟他们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盛典，我总是婉辞拒绝。

    我怕他们纠缠不休，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干脆在大门上贴一张纸条，写了十二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我原来是确实有点心脏病的，并不严重，就借此为名，避免与他们接近。

    “心病”两字，另有含义，我自谓用得很是恰当。只因物价上涨，开支增加，不靠卖画刻印，无法维持生活，不得不在纸条上，补写了几句：“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那时，囤积倒把的商人非常之多，他们发了财，都想弄点字画，挂在家里，我的生意，简直是忙不过来。

    我在大门上，还贴了一张“画不卖与官，窃恐不祥”的告白（右图），说：“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这里头所说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话，是有双关意义的。我还声明“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像。”另又声明：“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我是想用这种方法，拒绝他们来麻烦的。

    还有给敌人当翻译的，常来讹诈，我在墙上，又贴了告白，说：“切莫代人介绍，心病复作，继难报答也。”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我八十三岁。自从卢沟桥事变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虽还没有大祸临身，但小小的骚扰，三天两头总是不免。最难应付的，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常来捣乱。万不得已，从癸未年起，我在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停止卖画”。家乡方面的老朋友，知道我停止卖画，关心我的生活，来信问我近况。我回答他们一首诗，有句云：“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变。”

    我是宁可挨冻受饿，决不甘心去取媚那般人的。我心里正在愁闷难遗的时候，偏偏又遭了一场失意之事：十二月十二日，继室胡宝珠病故，年四十二岁。宝珠自十八岁进我家门，二十多年来，善事我的起居，寒暖饥饱，刻刻关怀。我本想风烛之年，仗她护持，身后之事，亦必待她料理，不料她方中年，竟先衰翁而去，怎不叫我洒尽老泪，犹难抑住悲怀哩！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我八十四岁。我满怀积忿，无可发泄，只有在文字中，略吐不幸之气。胡冷庵拿他所画的山水卷子，叫我题诗，我信笔写了一首七绝，说：“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

    我题门生李苦禅画的鸬鹚鸟，写了一段短文道：“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干，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谚云：鸬鹚不食鸬鹚肉。”这是说汉奸们同鸬鹚一样的“一饱别无知”，但“鸬鹚不食鸬鹚肉”，并不自戕同类，汉奸们对之还有愧色哩。

    我题画螃蟹诗：“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螃蟹来讽刺它的。有人劝我明哲保身，不必这样露骨的讽刺。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六月七日，忽然接到艺术专科学校的通知，叫我去领配给煤。那时各学校的大权，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我脱离学校，已有七年，为什么凭空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我立即把通知条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煤在当时，固然不易买到，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我八十六岁。抗战结束，国土光复，我恢复了卖画刻印生涯，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把我的润格，照旧的挂了出来。那时，法币几乎成了废纸，一个烧饼，卖十万元。接着改换了金圆券，更是有如无已。囤积倒把的人，街头巷尾，触目皆是。他们把我的画，也当作货物一样，囤积起来。拿着一堆废纸似的金圆券，订我的画件，一订就是几千张几百张。我案头积纸如山，看着不免心惊肉跳。我耗了不少心血，费了不少腕力，换得的票子，有时一张画还卖不到几个烧饼，望九之年，哪有许多精神？只得叹一口气，挂出“暂停收件”的告白了。

    （《白石老人自述》山东画报出版社 齐白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