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一晃儿竟然成了一个八旬老人,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回首这80年我所走过的路:童年和中年吃尽了苦头,然而青年和晚年,却还顺当。晚景更为重要,因为这时期胳膊腿都不灵了,受苦的本事差了。我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安定舒适的晚年。现在回顾这段旅程,认识到,我算不上是胜利者,然而我很幸运。
患难见真情
我一生在爱情方面,经历也是曲折的。十八岁在汕头教书时爱上一位大眼睛的潮州姑娘。当时她和我一样赤贫,我们并肩坐在山坡上,望着进出海港的远洋轮,做着一道去南洋漂泊的梦。这姻缘终于被曾经资助过她上学的一位大老财破坏了。
二十九岁上,我又在九龙遇上一位女钢琴家,一见钟情。当时,我已同“小树叶”在一起了。斩不断,理还乱,我只好只身赴欧洲了事。一九四四年巴黎解放后,我才晓得“小树叶”和女钢琴家均已各自同旁人结婚,并有了娃娃。我跌入感情的真空。一九四六年在江湾筑起一个小而舒适的家,然而这个家很快就被一个歹人拆散了,那是我中年所遭受的一次最沉重的打击。
在这方面,我总归是幸运的,因为我最后找到了洁若——我的索尔维格。结缡三年,我就背上了“右派”黑锅。倘若她那时舍我而去,也是人情之常。但是她“反了常”,使得我在凌辱之下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共福共荣容易,共患难共屈辱方可见到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可贵。
有人以为一九五七年我被迫放下笔杆,发配到农场,一定苦不堪言。其实,我大部分时间还是笑嘻嘻地活过来的。要了解人生,不能老待在上层,作为采访人生的记者,酸甜苦辣都应尝尝。住在“门洞”的那六年,每天我都得去排胡同里的公厕,风雨无阻。那公厕是一溜儿五个茅坑,我的左右不是蹬三轮的,看自行车的,就是瓦匠木工,蹲在那儿听他们聊起来可热闹啦。那几年,我把上公厕当作了一种社会考察的场地。
素淡胜过大红大绿
年轻时,有些朋友认为只有从军才能救国,于是投了黄埔。我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军人材料。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每逢参加军训,我站队总也站不齐,开步走时,常分不清左右。一九三二年,一位西班牙朋友提议同我搞点商业,他寄给我一批刮脸刀,要我给他寄去几副宫灯。他那里赚了钱,可我的刀片却通通送掉了。我知道自己也不是经商的材料。一九三四年傅作义将军听说我是蒙古族,就邀我去内蒙古当个小官,但是当官之前还得先加入国民党。这可把我吓坏了,赶紧进了无党派的《大公报》。同样,一九四七年南京的中央政府通过《大公报》胡霖社长邀我去伦敦,接替叶公超任文化专员,我也是死命不干。
在色彩当中,我更喜欢素淡,讨厌大红大绿。在政治运动中,我倾向于站得远一些。经过这几十年对人世的体验,我对人对事宁愿冷静地分析,而不喜贸然下结论。像这样强调冷静客观,注定了我不是个革命家的材料。
在文学上,我对自己的才具还有点自知之明。三十年代一直想写写长篇。一九三八年《梦之谷》脱稿之后,我就发誓不再写长篇了。我自知在一块小天地里还能用心经营,却驾驭不了大场面。我总尽力把自己的职业文字写好。我高兴一九三五年踏访鲁西水灾时写的《流民图》至今犹有人看,有的还被选入教科书。我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自从走上创作道路,我就彻底否定了自己有什么天才,懂得一切都只能靠呕心沥血,凭着孜孜不倦的努力。
(《文章皆岁月》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