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2015年,生平第一次坐头等舱。屡屡坐经济舱往返,里程的积分数够了。航空公司问,女士,您已经有两万七千公里的积分了,要不要给你升舱?欣然接受。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一种小农心理——享用自己辛苦攒来的级别,应得此报。
优先登机,感觉真好。座位阔绰,感觉真好。以往坐飞机,把行李箱艰难地塞进行李架,然后侧身从乘客的膝盖前挤过去,还没扣上安全带,左右邻居就会相互点头打招呼,就像我们即将开始一种新的工作关系——合作愉快哦。在同一个扶手上,胳膊肘被另一个胳膊肘挤落,也不好表露出不悦。相比起这些,头等舱的感觉真好。
可当我环顾隔壁左右,我的感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仅有的那几个座位上,东倒西歪露出疲态的几个头等舱客,看上去,都是些涉世不深的小年轻或者说少年。过道对面,把棒球帽檐压得低低欲昏睡过去的男孩,胡子都没长几根;我的左前方,两条长腿伸得霸道的男孩,精良的皮鞋上露出半截子未经风霜的白皙脚踝;我的正前方,从座椅靠背的缝隙间跟香奈尔披肩一起漏出来的几绺颜色丰富的头发,这种幼细的长发属于二十来岁的女孩。而与我相邻的那个女孩,裹在一张大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巴掌脸,我猜她二十岁都不到。
隔帘一拉上,落座前那种小农的幸福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失落。我并不是在嫉妒这些头等舱客人的年轻,而是在嫉妒他们年轻的身体下坐着的位置。我不该嫉妒吗?在他们这个年龄,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飞机。人届中年,我因为额外的奖励才获得了这个位置,而这个额外的奖赏来自我两万七千公里的奔波……那他们凭什么?年轻得路都没走多少。但他们一定是富有的。他们只要一伸手,就会有锦衣玉食放进去。我猜他们四五十岁的父亲母亲们,一定也有过我这个累积分数的阶段,而他们,一步就到位。
飞机钻入云霄,很快,空姐来送餐了。坐在我隔壁的那个女孩终于从大毛毯里挣扎起来,她只要了一份牛扒,一杯果汁。不过,吃了两口她就放下了,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从她的叹息声里找到了说话的契机。“不好吃吗?”她看着我,说话有点迟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说完她把手臂上的毛衣一撸:“我是不是很瘦?”那截白嫩的手臂上一眼就能找到静脉。“你在减肥?”她摇摇头:“我抑郁症。”我吓了一跳。看来她的确是烦透了,开始向我这个陌生人倾诉。
女孩大四还没念就休学了,因为抑郁,父母让她四处周游散心,打算明年回去继续读书。“唉,太迷茫了,不知道毕业之后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啊,出去工作,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我买一双鞋……”女孩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虚掩的得意,的确布满了迷茫的痛苦。
(《人民日报》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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