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藏书的滋味

    ■王鼎钧  

    我搬过二十二次家，可以说是流离失所，书是随手买、随手丢，所以我的藏书很少。

    这些年为了写回忆录，不断买书，人在外国，买中文书很费周折，转弯抹角地托人帮忙，万里迢迢地寄来。买书才知道自己的房子小，回忆录一本一本写好，买来的书一批一批清理出去，难割难舍。

    我的这些书中并没有珍本善本，但都有参考价值，对于不需要它的人来说没什么意义，对于需要它的人来说却是宝贝。我读这些书的时候，有时感动，有时惊愕，有时愤慨，有时沉吟不语，有时恍然大悟。我仿佛觉得每一页都会记下我丰富的表情，我的生命在里面！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本书我要离开它了，会最后拿来翻一翻，读一段，然后合上，离手。我又打开张良泽的自传，第一章写他的童年，他写得非常生动可爱，有人把这一章挑出来编进文选，普遍流传。小说家子于在建国中学教书，他退休以后写了一本书，书名是《建中养我三十年》。退休的人往往抱怨自己的青春贱卖了，子于的角度不同，我对着这个书名看了又看。

    我把书送到台北文化经济纽约办事处（下称文经处），我的心情不像捐书，不像赠书，像是“嫁书”，替女儿找婆家。中国人有一句话：“儿娶女嫁以了向平之愿”，向平是汉朝人，他在儿娶女嫁以后就入山修道去了，咱们比那位向平先生多一桩心事，儿娶女嫁之外还得给藏书找个安置地，然后才可以安心去见尧舜禹。

    蒋夫人宋美龄在纽约长岛住的房子卖掉的时候，多少中文写成的东西当作垃圾堆在地下室里，叫人真是感慨。今天文经处肯收留我的这些书，是我的大幸，也是这些书的大幸。等我最后一本回忆录写完，我还有一批书要送来，文经处的大楼在曼哈顿的钻石地带，可以说是金屋藏书，出出进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书在这里会遇见它希望遇见的人。

    （《桃花流水杳然去》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