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旅行人信札》是陈嘉映先生1981年春夏壮游全国时寄给北京亲友的信。80年代初期,陈嘉映先生揣一百多块钱,两个多月足迹遍至西北、西南、东南、中部、江浙,虽在数处有亲友接待,但大部分地区却是风餐露宿,住一两块钱的招待所。正因如此,他的书中才不乏对当时中国社会的观察和思考。
——摘自(《北京青年报》12.18 以撒之泪)
1981年3月17日 出太原
父母大人台鉴:
由于时差,车过孟源天才拂晓,错过了黄河大桥。在朦胧中首先看到的是一树树桃花,开得正盛,一派渭川田家的风光了。
临潼下车后,到了华清池一带。都说到了这里就应该洗洗温泉。果然,只见男女老少,马面牛头,团团围着排队,看见就先觉得脏了。要不是池里真有娇无力,断不肯蹚这个浑水。九龙池一带,也都是脏水。华清池则是一个又脏又难看的浴缸,围在一座破屋里。到蒋先生住过的“五间房”,就是平平常常五间房子,里面挂了几张照片。一路小商贩很活跃,不愁买不到东西吃。
原听说登上骊山极顶,便把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所以赶来攀登。但这时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五里开外,抬头望山顶,是周幽王的古烽火台,曾点过逗诸侯乱跑,从此亡了国。听说已了无残迹。看来石台还不如统治者的行为模式耐得起三千年风雨的侵蚀。
骊山是座土山,长些松树、枣刺,夹杂着桃树。渭川的桃花极多,灼灼其华,可能是在纪念古代的美人。最终还是登上了山顶,海拨1279m,少崖岩,无何奇趣。将及山顶前一大片林子,山顶上秃秃如也,只有一根电线杆子。若非风微日暖,必很扫兴。
3月18日 到西安
西安站还像十五年前一样。一下子十五年了。
西安和北京都是历代皇朝选出来建都的北方城市,所以有很多相像之处。不过,此处的人容貌胜于北京人,也许因为风水好(据说此地鲜有大风沙),也许因为文明的时间比北京更长。3路汽车上,同一位西安师大的中文教员攀谈,他说西安是座稳健的城市,从不太好,也不太坏,人们不大关心政治。
西安现在的城墙都是明代建的,城不大,只是唐长安城的一小部分。连郊区共三百万人。西安和北京都是历代皇朝选来建都的北方城市,所以有很多相像之处。不过,从北京来,觉得西安是个和平的城市,西安人比北京人性情温和,热情周到。遇见几件小事情,在北京是会吵起来的,这里的人却漫不经心地让过去了。小伙子不是一来就要动手,大姑娘也非见人就白上一眼。很多服务员竟不绷着“棺材板”,让人无法从行人和顾客里把他们分辨出来。
在西安,特别体会得到中国往昔的强大繁荣。中国知识分子比较爱国,就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过去。如果从来不知有未央宫、大明宫,只见过如今浐河泥沙上的茅棚,谁要爱这个国才怪呢。
3月19日-20日 西安至成都途中
车厢里已经满满的,犹豫片刻,在一个长座位上挤下来坐。犹豫,是因为邻座是个农村泼妇,果然就拿脚顶着我的臀部。不敢交涉,怕她叫骂起来,好男不和女斗,徒呼奈何。
入夜,努力把货架清出一小块地方,缩身上去,还未睡着,就被乘警请下来了。凌晨那一段,困得前仰后合。难以想象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了。
到马角坝站,下车走走。依稀记得1966年,我们的车厢载客超员五倍,压断了弹簧,被抛在马角坝一夜一天。最后L君和我发动卧轨,才迫使一辆列车把我们的车厢挂上。北行不久靠在一个小站,站上的工人告诉说,我们原本乘坐的那辆列车前一天在那里翻到山沟里去了。那一次从重庆到北京,走了六天七夜,其中的辛苦和惊险,当然不是现在这一点点比得了的。这次出来走走,还是应该,三十岁后,恐怕就不肯吃此辛苦,也无缘体验这样的辛苦了。
3月21日 成都
草堂分两部分,西部纪念杜甫,东部纪念毛主席到草堂的一次光辉视察。到处是后人所题的景仰之词,热热闹闹。当年杜陵老叟却是独自过着布衿冷似铁的日子。一个人的身后名声和这个人生前的日子经常是那样不相称的。
从草堂出来,到青年宫去看成都花会,不料比王府井还挤。陕西人不善谈吐,蜀人却比天津人的嘴还快,所以不但芜乱,而且嘈杂。成都的姑娘很漂亮,发育完好,讲究衣着。宽平脸盘,大眼睛,白皮肤(盖夏天多阴天少日晒而冬季无风)。看上去却不如西安的姑娘正派,有些才小小年纪,便花枝招展,拿姿作态。后蜀遗风吧,整个城市有一点腐化的气息。
满怀着仰慕到了武候祠。再读隆中对出师表,更深感前贤的才能品格志向。中国古人一向以胸怀大志为荣,卧龙闲散于山林间,天时地理人事,却无不了然在胸。这种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气概,让这几千年里人才辈出,国势不衰。如今,口说着“看穿”一面争些蝇头小利的且不去说他,实有才能的也过早“懂得了生活”,不知是真得了道还是简简单单地怕失败。
沿河走到望江公园,有一座“吟诗楼”。楼上几个摩登男女,楼下一条油黑的污水,不像能吟出什么好诗的样子,遂未登楼。茶园里也坐满了人。因天转晴,稍燥热,便有客人脱了鞋子取凉,于是就没了兴致去品味盖碗茶的清雅。倒是公园尽头,十分僻静,只有一丛丛墨水瓶粗细的竹子,风一过,潇潇飒飒。
(《旅行人信札》华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