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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5年12月05日 星期六

    文学教育与经典阅读

    《 文摘报 》( 2015年12月05日   08 版)

        本文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11月15日在“时代重构与经典再造”博士生与青年学者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主旨演说

        在“文学教育”这个营盘里,有很多耀眼的新式武器,但最值得夸耀的、可承传的“武功”,很可能就是选择、阐释、承传“文学经典”的志趣与能力。那么,什么叫“经典”,这概念现在是否还有效,以及如何因应时势变化而自我更新,是我想讨论的话题。

        最个人化的阅读也被绑架了

        所谓“经典”,不只因自身具有长久的阅读或研究价值,可作为同类书籍的标准与典范,而且,往往代表一个时代的精神价值与文化取向。十五年前,我写过一篇长文《“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周氏兄弟等为胡适删诗考”》,摘引两段话:“两千年前的‘经典’,也会面临阴晴圆缺,但有朝一日完全被遗忘的可能性不大;反过来,二十年前的‘经典’,则随时可能因时势迁移而遭淘汰出局。”“一部作品之成为‘经典’,除了自身的资质,还需要历史机遇,需要时间淘洗,需要阐释者的高瞻远瞩,更需要广大读者的积极参与。”

        二十五年前,我撰写了《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从司马迁谈到了金庸,但那属于类型研究,不涉及经典确认。书出版两年后,北师大教授王一川等编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将金庸列为小说家第四,位在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等之前;至于茅盾,则名落孙山。此举引起激烈争辩,不断有人诱惑我参战,问我到底是《笑傲江湖》好,还是《红楼梦》更伟大,还有,金庸排名到底该提前还是推后,我真的哭笑不得,只能高挂免战牌。

        十五年前,学生送我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中译本,还题上“希望老师每一个日子都能开出花来”。我读了,也很感动。但对于这部“哲理童话”算不算文学经典,在法国文学史上地位如何,我没想过。近日因电影上映而铺天盖地的文宣,有说不读《小王子》的,就不是地球上的正常人,这让我很惊讶。即便真像媒体所说的,该书在全世界销售1.45亿册,也没必要如此霸道。连最个人化的“阅读”,也都被绑架了——政治的、道德的、宗教的、文化的,如今再加上商业的——这可不是好兆头。

        文学经典的弹性是最大的

        前两年,在国外讲学,被问及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经典”,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不好回答的,往往是政治性提问,现在答不出来的,则因知识繁复、话题纷纭,真的不懂。梭罗1854年初版的《瓦尔登湖》,以及蕾切尔·卡森1962年刊行的《寂静的春天》,这些书对人类的生活态度与精神世界影响极为深远,但到底是放在文学史,还是在文明史、思想史、科学史上谈论更合适,我有点困惑。

        今年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六月间,我应邀参加“中华文化四海行”活动,在新疆大学演讲,得到自治区政府赠送的精美图书《福乐智慧》。此书乃十一世纪维吾尔族诗人﹑思想家﹑政治活动家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所撰,共85章,13290行。如此结构完整、文辞优美的鸿篇巨制,在维吾尔文学史上乃“顶天立地”之作。可我作为中国文学教授,竟然没读过,实在惭愧之至。接到书的当天晚上,除了赶紧补读,再就是反省我作为一个文学教授的知识体系。

        前两天看“腾讯文化”,知道1995年在巴黎自杀身亡、年仅26岁的台湾女作家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译成英文出版了。报道称此举“将她的作家身份置于一个新的高度:在《纽约书评》的‘经典系列’之中,除她以外,只有一位汉语作者,便是中国二十世纪最具盛名的作家张爱玲”。我知道《蒙马特遗书》是“一部女同志的圣经”,在台湾影响很大,但这是“文学经典”吗?我不敢开口。

        上述挑战,让我逐渐明白,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谈论“文学经典”,而且希望别人大致接受,是何等困难的事。有的是立场问题,有的是趣味问题,有的是学养问题,各有各的一套,凭什么听你的。比起数学、物理或法学、经济学来,很不幸,“文学经典”的弹性是最大的——只要读书识字的,不管学什么专业,都敢跟你争。

        《红楼梦》确实伟大,但不喜欢又怎么样

        某种意义上,在今天这个时代谈论“文学经典”,而且还想将其作为教学或研究的重镇,会被扣上“保守主义”乃至“冥顽不化”的帽子。比如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此书英文本初版于1994年),在很多追求“政治正确”的激进学者看来,不说反动,也是老朽。此书以莎士比亚为标尺,来选择并建构西方文学正典,对26位大师作品的精细解读,在布鲁姆是全身心地投入,但并非所有人都领情。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立场,在布鲁姆看来,学术界追求“无休止的文化多元主义”,“已经变得走火入魔了”,这使得西方文学经典的阅读、教学与承传分崩离析。

        面对如此“经典悲歌”,我的态度颇为骑墙:既承认“文学经典”具有弹性,并非只有你认可的这十几或几十家,作为文学教授,阅读趣味不能太狭隘;但也不主张拆掉所有藩篱,任由读者自由裁断,说什么好坏全凭嘴一张。据说曾有大师夸口,他掌握先进的理论武器,即便给他一张账单,也能写成很好的文学论文。若真到这个地步,不要说“经典解读”,就连“文学批评”是否值得存在,也都让人怀疑。“文学是什么”“何为好作品”“如何阅读经典”,此乃最基础的问题,作为文学教授,你必须回答。若我们这些文学教授整天摆弄各种莫测高深的理论,面对“经典阅读”这么急迫的社会话题,不敢发言,或没办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怎能让读者信任呢?

        在这方面,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困境恰好相反。前者是太凝固,后者又太疏松。记得陈西滢曾嘲笑英国人开口就是莎士比亚多么伟大,但很多人其实没认真读过其剧作。中国人也一样,不敢承认自己不喜欢那些大名鼎鼎的文学经典。记得我在乡下插队时,周围不太识字的老农都说《红楼梦》好。因为1973年的某一天,在接见即将互换岗位的八大军区司令员时,毛主席问许世友读了《红楼梦》没有,许回答“读了”;毛问读“几遍”,许答“一遍”;毛说“一遍不够,最少要五遍”,最高指示传达下来,我们积极响应。大队书记要我春节期间给乡亲们说书,就讲《红楼梦》。我准备了好几天,最后落荒而逃。除了断定自己讲不好,还有就是深刻怀疑贫下中农爱不爱听。《红楼梦》确实伟大,但不是山村晒谷场上说书的本子。再说了,不喜欢《红楼梦》又怎么样?

        尚友古人能提升精神境界

        我曾谈及:“对于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中文系学生来说,知识爆炸,检索便捷,记忆的重要性在下降,如何培养阅读、品鉴、阐发的能力,成了教学的关键。以精心挑选的‘读本’为中心来展开课堂教学,舍弃大量不着边际的‘宏论’以及很可能唾手可得的‘史料’,将主要精力放在学术视野的拓展、理论思维的养成以及分析能力的提升——退而求其次,也会多少养成认真、细腻的阅读习惯。”

        至于如何促成“批判性、联想性、拓展性、个人性”的“文学阅读”,除了“重建文学课堂”,还有就是思考专业教育中的“必读书目”。为何关注需不需要“必读书目”这样琐碎的问题?因我在研究生入学口试以及论文答辩时,发现学生普遍不怎么读作品,但又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颇有以此为荣的。有些是偷懒,有些则是趋新——对于今天中国各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来说,读理论而不读作品,成了新的时尚。

        单从写论文的角度,选冷门、读僻书,是比较容易出成果的。可太在意发表,容易剑走偏锋,不去碰大家或难题。长此以往,很可能趣味偏狭且低下。读书的人都明白,长期跟一流人物、一流文章打交道,是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的。用老话说,这就叫“尚友古人”。

        这就说到文学教育的目的,到底是培养有技艺、善操作、能吃苦的专门家,还是造就有眼界、有趣味、有才华的读书人。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后者几成绝响。我常感叹,老一辈学者的见识远远超过其论著,而新一代学者则相反。这一点,聊天时看得最清楚。今天的学术界,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为写论文强读书”,基本上不读与论文写作无关的书籍,这实在太可惜了。围绕学位论文来阅读,从不走弯路,全都直奔主题,这不是“读书”,应该叫“查书”。多年前我说过,我喜欢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而不太欣赏眼下流行的“不读书,好求甚解”。

        我必须提醒,“必读书目”不是要求你每本都认真阅读。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鲁迅的《随便翻翻》。借助于不断更新的史家眼光与阅读趣味,将“经典阅读”与“随便翻翻”结合起来,或许可以更好地达成教学目标。

        (《北京青年报》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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