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84岁的当代诗人、学者流沙河都会到成都市图书馆做一次传统经典的讲座,从《庄子》《诗经》,到汉魏六朝诗歌,再到唐诗,一讲就是5年多。
流沙河与诗,大半辈子的纠缠:上世纪50年代,因诗歌《草木篇》获罪,人生跌至谷底;“文革”结束后,一首《理想》,让无数年轻人反复吟诵——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
近20多年来,作为诗人的流沙河,渐渐淡出大众的视野。近来,他又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回归:耄耋之年,出版《白鱼解字》《正体字回家》《文字侦探》等专业著作,详述其对汉字研究的心法与见解。
解字
记者:从诗人到汉字研究专家,您身份的转换让人们颇感惊讶。
流沙河:惊讶是因为人们对我了解不够全面,我对汉字的研究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开始了。那时,我戴着大右派的帽子,在文联烧锅炉,另外还看管旧书库。书库里都是“四旧”,我天天研究甲骨文、金文以及各种古文字,一本《说文解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记者:前途未卜,您当时怎么还有心境研究汉字?
流沙河:那时就有好心的同志劝我:你是个右派,就别把精力花这上头。可是,我一钻进去就着迷,一旦发现前人对某个字的解释错了、觉得自己才是对的时候,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记者:您的作品《白鱼解字》,全书416页,听说是您用蝇头小楷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流沙河: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这本书就是一个“书虫”解字的书。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有一天,当我到达人生的终点站时,也不会有遗憾了。
论道
记者:研究汉字的同时,庄子思想对您也影响至深。
流沙河:《庄子》我读过三遍。初中时我就囫囵吞枣读了《庄子》。第二次读是1958年,在我被打成右派后不久。那时,我就是一个失败者。一边在文联铲煤烧锅炉,一边读《庄子》,让我整个人通透了许多。上世纪80年代末,我的胃病非常严重,看到我的朋友都觉得我快不行了,在那样的状况下,我第三次捧起了《庄子》。
记者:当人生风平浪静以后,《庄子》依然还能给予我们营养吗?
流沙河:当然。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就是受庄子的影响。
庄子说“无为”,就是要顺应自然、顺应社会。我很久没有和人争论了,别人要我谈,我就谈我的看法;别人若不同意,我也不争论。争论往往解决不了问题。
还有心斋。心斋是庄子的哲学用语,原意是扫净屋里的杂物,这样才可以放东西。我理解的心斋,就是用减法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洗刷干净,尽量把自己的各种欲念都去掉。
谈诗
记者:您推辞一切与新诗相关的活动?
流沙河:我对新诗有不同的意见,如果参加活动,我不讲出来是违心,讲出来让大家不高兴,不如不参加。
现在的新诗不耐读,因为缺乏秩序。秩序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语言,一是意象。语言要条理通顺,简单、准确、明了,讲究韵脚,句子念起来有节奏感,有音乐性。实现意象的秩序更为艰难,优秀的诗人可以把常见的意象组合在一起,给人新鲜感、震撼感。
但类似的好诗太少。我看到更多的是一些松松垮垮、没有节奏、难以上口、无法朗诵的诗。废弃了中国古典诗歌高密度、高比重的文字,是一种失败。
记者:您对诗歌的审美是趋于传统的。
流沙河:这和我一生所受的教育分不开。从少年时代读《诗经》起,我就习惯了一种有韵味的、美丽的、有想象力的作品。现在虽然老了,但我还能背诵《诗经》里的很多作品。
记者:今天的很多人对于传统文化,何止隔着时间的长河,更有情感上的生疏。
流沙河:亲近传统文化要从娃娃抓起。我读初中时,课本里有白话文,我的老师说,白话文不用教,我另外给你们讲《古文观止》《经史百家杂钞》。课余,我又跟着老秀才黄捷三先生,听他逐字逐句讲解《诗经》《论语》《左传》《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我们还念王维的边塞诗,那种雄浑与壮美,不就是最好的爱国教育吗?爱国,是这样教的,哪里靠硬塞?
(《解放日报》11.20 顾学文)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