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
中国文化传统对文武观念向不作严格区分。历史上名将大帅,极多数是文人学士,而非行伍出身。明太祖时,百司请立武学。明祖曰:“一文武不分途。”明祖崛起草莽,文武均非堪当,但他却说准了中国历史上的文武关系。本文正要从中国历史来澄明明祖这句话。
在上古时代,贵族内执政柄,外总兵戎,文武绾于一身。所以男子生则悬弧门外,成为古人习俗。春秋时,晋、楚战于濮,晋文公将出师,谋元帅,赵衰曰:“却縠可,说礼乐而敦诗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
下逮战国,《孙子兵法》至今备受欧美崇重,定为最高武学校的教本。此书并不专讲军事,亦可谓所讲乃兼及最高的人生哲学与政治哲学。军事本是人生中一事,而附属于政治。不懂得人生,不懂得政治,哪懂得军事。故最高军事哲学,必从最高人生哲学政治哲学中发挥而来。
下到汉代,出于胯下的韩信,萧何称之为国士无双。他能诵兵法,能驱市人而战,而且能多多而益善。他又懂得要师事败将李左车。而且他拥重兵,独王一方,却誓不背汉王。据这些事,他真是一名将,一大将,而且亦可称是一儒将风范。
东汉光武中兴,一时部伍,如王霸、吴汉、耿弇、寇洵、邳彤、冯异、岑彭、邓禹、马援,何尝有一个是经受军事训练出身的军事专才。只为通人事,亦自通政事,兼通军事,因缘时会,勋绩彪炳。中国历史上多出军事天才,正为中国人一向懂得尊重人事,讲究人事,所以成为一通情达理之人,遂亦能当一理想的军人。班超以一低级下吏,出使西域三十六国,扬名国外。只因他历练了吏事,吏事亦是人事。虽属文事,却可由此兼通了兵事和武事。
三国时,如曹操、诸葛亮,莫非胸罗群书,文采斐然,为一辈文人所弗及。关羽治《春秋》,也是人人皆知。使后人低徊向往的,有如魏羊祜与吴陆抗之对垒,使命常通。抗遗祜酒,祜饮之不疑。抗求药于祜,祜与之,即服。曰:“岂有鸩人羊叔子。”以此较之诸葛亮、司马懿阵前交际,闲情雅量,更不知要胜几许倍。若我们读《春秋左氏传》,便知此一风范,也是其来有之。此之谓文化传统。
陶侃为东晋征西大将军,在军中,尝语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此语流传千古,至今人人称道。其运甓故事,亦人人皆知。尝治船,竹头木屑,皆令人借记典掌,到后随处有用。时人称其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陆抗诸人不能及。陶侃正是在处理人事上能居第一等,移之处理军事,自然绰有余裕。
桓温亦是一文人,兼是一能将。但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一念之错,身败名裂。可见军人还如其他一切人,兵事、政事、人事、干济、学问、修养之外,最高还要有一人品在。此乃中国文化传统中,至高无上的特点。
凡中国历史上称道一武将成功,决不专重在其临阵打仗上。唐太宗有十八学士,皆在军府中。凡中国历史上大将之才,必能善知人,善用人。所知所用,不仅是前线武人,更要是幕中文人。若使自不通文,何能知人善用。中国人意见,文事必先于武力,安内必先于攘外,故政治必先于军事。
以上拉杂陈述名将风范,智、仁、勇三德兼备,军务政事乃至于人生大道之融通一气,此之谓明体达用。乃中国文化传统中之理想人格,大圣大贤之规模,而岂以搏斗格杀为能事,以暴虎凭河为果决之所堪同日并语。故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将才武德,非熟读历史上之名将事迹,则不足知之。而如《孙子兵法》之宏深哲理,苟非具此知识,亦不能真切了解。如赵括之徒读兵书,则仅足供人以嗤笑与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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