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话剧导演,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没有比他更不会做人的了。他甚至连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语都没有掌握。
比如,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见面,那叔叔说:“你一点没老。”他则回答道:“你的头发怎么都没了?”弄得对方十分扫兴。他不喜欢的、不识趣的客人来访,他竟会在人家刚转身跨出门槛时,就朝人家背后扔去一只玻璃杯。
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1978年他的胆囊炎发作,人艺的男演员们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有过误点的事情。我们经常看到演员们以他的素材演编的长篇喜剧,比如,喝了药水之后,发现瓶上所书:服前摇晃,于是便拼命地晃肚子;还比如,将给妈妈的信投到“人民检举箱”等等。
曾有个朋友写过关于他的文章,提及一则传说,说他往鸡汤里放洗衣粉,他误以为是盐了。而这位朋友却不知道,我父亲是连洗衣粉也不会朝鸡汤里放的。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不懂得如何煮一碗方便面。
他连一桩人间的游戏都不会,打牌只会打“抽乌龟”,不用机智,但凭运气。下棋只会下“飞行棋”。他不会玩一切斗智的游戏,腹中也没有一点点春秋三国。他最大的娱乐,也是最大的功课,便是读书,书为他开辟了另一个清静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
因了以上这一切,父亲在离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觉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怅怅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实而有趣味。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们与他也处得轻松。似乎是,正因为他没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虚晃的手势,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
(《辽沈晚报》10.13)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