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成都堪送老

    □流沙河 

    我出生在成都,读高中,上大学,都在成都。参加工作也在成都；今已退休,仍在成都。

    明代就有“少不入川”的说法,四川这个地方,人称“天府之国”,历史上很少遇到大的战争和灾难。与中原相比,要安定得多。南宋陆放翁贬官入蜀,在成都的西郊外(现在崇州地方)一带生活,他多次下决心回故乡,可他总是因循苟且于成都的美酒、美食、美人、美景,真是“美酒成都堪送老”。加之这里气候好,就住了下来,不想走了。

    生活好的成都人进取心就差了。生在这享福的地方,不论是经商还是教书都能活得很自在。又因为跟外界隔绝,只能自娱自乐了。

    老成都茶馆上千家,每天有数万人泡在茶馆里,抗战入川的下江人看了,无不惊奇。张恨水在《蓉行杂感·茶馆》里写“北平任何一个十字街口,必有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粮食店,一家煤店。而成都不是这样,是一家很大的茶馆,代替了一切……”

    成都平民住房窄,无客厅,下班回家坐不住,到茶馆来休息或会客,实在方便。说到茶馆就不能不提成都人搓麻。我年轻的时候,也打麻将。我6岁的时候,我的婶婶、姥姥、奶奶搓麻时内急就会喊道:“九娃过来,给我打到。”我当时脚都踩不到地。但我18岁后,再也没有打过麻将了。

    和现在不同,老成都虽然打麻将,一般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打。多数时候在家里,自己娱乐。家里来亲戚了,三姑六婆坐在一起,打得非常小。没有像现在,很多人喜欢坐在外面赌博。沾染上这些风气,不但使官员容易出事,也使老百姓堕落,绝对不好。

    我上世纪80年代初再次回到成都时,感到成都人的魂像是跑了。朋友之间,久不见面,一碰到,摆的尽是哪个发了财,哪个买了车,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就是不讲书本,不谈文学艺术。

    从前,1940年代抗战期间,全国有20多所大学内迁成都,许多知名作家、教授、演员、画家云集成都,形成浓厚的文化氛围。不光只是在大学校园内,甚至影响到市民阶层。后来这种风气渐渐淡化。毛泽东时代,新华书店排队买书的还是很多,如今的人打牌、炒股、谈生意、追名逐利,已经没有几个人追求雅的生活了。

    成都东边龙泉驿,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成都人成群结队去看桃花,然后,在桃花树下摆上一张桌子,四个人就围坐着搓开了麻将。李商隐在他的《杂纂》中曾列举了世上有六大煞风景之一,便是在花枝上晾裤衩。在花下打麻将,比晒内裤还煞风景。

    我并非保守主义者,我有科学观念,现代观念,只是,我在文化方面是“保守”的,希望成都生活能多传承一些文化的雅气。

    （《新华每日电讯》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