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谈起“西南联大”的往事说:“本来读书需要安静,可是西南联大在战争环境里,书却读得那么好,出了很多人才,民主运动也轰轰烈烈。这个,值得研究。”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1937年,吴宓凄然告别北平。列车上的日本军人对中国乘客不屑一顾。可这个文弱的教授却说自己是“上征途”。
当陈三立绝食殉国后,陈寅恪在父丧未举之际,秘密离开北京。他携带着珍贵的佛家经典随学校南迁,因为“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学问为根基”。
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奉教育部之命转移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数学家江泽涵对家人说:“奉召而去”,只身赶往长沙。朱自清说,文人至此,唯有“弦诵不绝”报国。
象牙塔在战火中倒塌,象牙塔里的人们走了出来。
当“长沙临时大学”再次转移迁滇,以李继侗、曾昭抡、闻一多等教员为首的师生们组成了一个“湘黔滇旅行团”,简称“步行团”。在学校流亡民间的途中,乡绅是他们最有力的基层支持者。“步行团”路过贵州玉屏县时,县长发布告说:“凡县内商民,际此国难严重,对此振兴民族之领导者——各大学生,务须爱护借重,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利。”
随着日寇的入侵,一些在南方的大学和中学,也纷纷内迁,每一个省的教育厅,都在各地设立临时的联合中学,沿途收纳逃难的青年。在内移的过程中,学校教育没有中断。这些学校各自落脚在内地的偏僻地方,恢复正常的课业。
除了这些有组织的迁移,沦陷区还有无数的青少年不愿受日本教育,纷纷逃到后方,有的投靠亲友,有的流落各方。
王鼎钧先生写道,陈立夫当时主张收容教育沦陷区青年:“当年他有一句话遍告政要:‘孩子进流亡学校,至少他的父母不会去当汉奸。’他也一向反对把学生编进队伍当兵,又有一句话遍告政要:‘现在还没到送学生上前线的时候。’他这两句名言作用很大,成全了千万矢志向学的下一代,功德无量。”
弦诵不绝 英才云集
1937年底,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在长沙临时大学,学生们发生过“是读书还是参军”的争论。最后大家认为:因为抗战不是三五天的事,所以学业不能中断。
钱穆教授说:“如果我们把到后方来读书当作是苟安,不如上前线去作战的好。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就要用上前线的激情来读书,才对得起国家和前方将士。”
百家争鸣的学风在西南联大盛行。罗庸讲《唐诗》,第二年闻一多也开《唐诗》。闻一多讲《楚辞》,第二年罗庸也开《楚辞》。两人的风格、内容各异,同学受益很多。沈有鼎为哲学系开《周易》课,只有三五个学生来听讲,闻一多也坐在学生中听讲。郑昕开“康德哲学课”,数学系程毓淮也来听课。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助教、讲师多来听课,遂有“教授的教授”的称号。”
梅贻琦的名言道出了中华独有的大学理念。“所谓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它与《陋室铭》的优秀传统遥相呼应,在这个学术与教育流亡的战争年代里,更显示出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力。
一批由著名建筑家梁思成夫妇设计的土坯铁皮屋出现在昆明城西。这就是西南联大的“新校舍”。从这些铁皮或草顶的土屋里,走出了使中华民族崛起的一代精英。
“两弹元勋”邓稼先,当初逃出北平,来到昆明,遵照父亲送别时的悲壮叮嘱,“学科学能救中国”,他报考了西南联大物理系。
地质学家郝诒纯,曾被联大人称为“校花”,人们认为这样的女生应该学外语,她却选择了地质。“我转地学系,也是受一位教授的影响。他是袁复礼,第一届跟外国人合作组成西北考察队的队员。”袁复礼深感外国人的考察企图,是为了预备掠夺我国的矿产资源。他用这一段经历教育学生。郝诒纯将终生献给了野外考察。
被誉为“中国火箭之父”的王希季回忆:“我们还要跑警报,跑完警报照样上课,照样工作。”“我们那个时候,整个的爱国热情是很高的。学,就是为了要打赢日本人。”
为人师表 声名远播
西南联大有一个公示栏。师生们有什么想法,可以张贴,每天都会有校工来收走,由梅贻琦校长次日作出答复。
赵宝熙说起一桩趣事:“一个男生追求梅贻琦的女儿,想要送花给她,就写了一个呈文,请求送花,请梅校长批准。结果梅校长上面就写:某某人所请不准。”
一个年轻人的恶作剧的条子,日理万机的梅校长并没有回避,照样给了明确的答复,维护了制度的一贯性。联大生活就是如此,浪漫而有一定之规,有趣而不失风范。
化学系有位老师,为补贴家用种了些花。当鲜花终于含苞欲放,却在一个夜间全部失窃了。原来,一伙男生早已经看好了这些鲜花。虽然是靠“贷金”吃饭,一面“跑警报”一面也要谈恋爱。“记得少年春衫薄”,老师也只能摇头一笑了之。
师长传承了中国古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道,兼容了现代民主的理念。让联大的学生虽然流亡,然而温馨、有幸福感和希望。
我父亲时常回忆起,当年西南联大的老师们在昆明为市民举办讲演的盛况。潘光旦讲“优生学”,刘文典讲《红楼梦》,闻一多讲《楚辞》,吴晗讲时事,梁思成讲“中国古建筑”。讲到国破家亡,台上痛哭流涕,台下群情激愤。
西南联大洒下的文化雨露,对于父亲后来坎坷的人生是一份滋养。“他们每天夹着一包书,就用本地的土布包着,走着穿过小城去上课、回家。几位先生的蓝衣衫都破了,打着不同颜色的补丁。有位穿皮夹克的先生,夹克穿得很脏也不洗,说要等打败了日本才洗。还有两位先生,胡子很长了也不刮也不修剪,也说要等胜利了,才剃掉。”
梅贻琦夫人率领一群教授夫人们推磨做点心,提篮到昆明“冠生园”去卖的故事,成为“抗战一定要胜利”的无声楷模。“为人师表”的学者们在烽火岁月中磨砺和打造了自己,成为那个时代的伟岸君子。
(《光明日报》8.21 张曼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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