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讲的主题是想把北京作为一个参照来看上海。在世界上凡是幅员比较辽阔或者文化比较丰富的国家,它通常都有两个中心,中国则是上海和北京,这两个城市也代表了中国的南北文化,互为他者。
政治中心与社会中心
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其发达的不是地方政治,而是帝国政治或国家政治。因为在天子脚下,地方即国家,国家也是地方,笼罩在国家权力的直接控制之下。晚清以后的北京也形成了地方社会,这些地方社会是由士绅和商人所组成的,但是在近代北京,并没有像近代上海那样强大的地方自治势力。
上海就不一样,从晚清开始,作为一个通商口岸城市,其政治权力一直处于多元化的状态,无论英美、法国、日本,还是清廷、北洋,都不能独家控制这个东方第一大都会。在中国凡是有权力处于多元、权力的竞争空隙之中,反而会给地方社会一种崛起的空间。上海的地方自治一开始就是在这种夹缝当中生长起来的。
这两个城市,北京发达的是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公共领域,上海是市民社会的大本营,以资产阶级为核心。所以近代中国的历史当中,几次大的运动都是北京先发动,然后在上海燎原,最后获胜。近代的上海,作为社会中心和经济中心,借助地方的市民社会和城市空间,在清末民初中国的政治当中,扮演了第二政治中心的角色。
帝都与魔都
在近代中国,中国最好的国立大学和教会大学,大部分在北京。北京是中国无可挑战的学术中心,到今天还是这样。作为学术中心,北京知识分子的主体,主要在大学。这些学者专家都是一些国家精英,他们继承了帝国士大夫的传统,他们的关怀除了专业兴趣以外,主要是国家与天下大事,而与地方事务没有什么关系。
民国时期的北京知识分子,通常是和京城的地方社会绝缘的,这些北京的文化人,对这个城市充满了一种故乡般的柔情。京派的知识分子曾经也一度生活在上海。20年代末,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都在上海生活过,但他们不喜欢上海,觉得上海商业气太重,始终有疏离感,30年代以后他们都回到了北京。这些南方知识分子虽然不会说北京话,但在北京仍然感觉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反而把真正的北京人——那些老北京——视为他者。
对上海的文化精英来说就不一样了。上海是什么?上海既不是家也不是国,上海就是一座城,一座有自身机理、血脉和灵魂的城市。
民国时期的上海文化精英与京城不太一样,主要不是大学教授、专家学者,而是由两拨人组成,一拨是出版商、报业大王、记者、编辑、民间教育者,另外一拨人是自由撰稿人为主体的流浪文人。他们虽然气质上不一样,一个是布尔乔亚,一个是波希米亚,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彼此是流动的,而且共享了同一个城市的文化。
比如申报老板史量才,他既是银行家又是报业大王。另外一拨波希米亚式的流浪文人,来自全国各地,就像许鞍华导演的《黄金年代》中的萧红、萧军一样。在上海以自由写作卖稿为生。这些人看起来对资本主义充满仇恨和批判,但他们的生存处境又离不开这样一个高度资本主义化的文化市场,因此这两部分上海文化人看起来泾渭分明,其实并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
上海这个城市有一个外号,叫做魔都。魔都的魔力在哪里?你可以说它是资本主义,也可以说它代表近代文明。不管怎么说,魔都上海在文化上像一个大熔炉,把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新移民统统熔化其间,让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文化人——包括反抗者——都对自己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感,产生一种城市认同。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最后他们的生存方式都无法游离资本主义化的生产秩序和生活秩序。北京是帝都,上海是魔都,中国的双城记,就是如此精彩。
二元社会与一元社会
我多年对北京和上海两个城市观察,发现北京是一个二元社会,而上海是个一元社会。
大家知道,1949年以后的北京有大院文化与胡同文化之分。大院文化里面居住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单位人,他们在政府机构、文化事业单位工作,属于京城的上位阶层,但大都不是北京人,确切地说,这是一批首都人,而不能算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住在胡同里,大多数处于北京城的底层,是蓝领阶层。
这两个阶层,一个是首都人,一个是北京人,无论文化、语言,还是生活习性和风俗习惯,都泾渭分明,有某种无法跨越的鸿沟。到北京人的家里去,进了门,不用问主人的情况,看他家里的布置、环境氛围,大致可以判断主人属于什么阶层,是北京人还是首都人。
但这种判断方法运用到上海来,就不灵了。上海社会各阶层虽然在收入、身份上差距很大,但基本共享同一个文化,那就是市民阶层的文化。过去的上海有工人家庭和知识分子家庭,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社会阶层。但你进入一个家庭,有时候很难判断主人究竟属于哪个阶层。上海的文化人家庭,也是井井有条,带有一种浓郁的市井气。跑到工人家庭里看,客厅里竟然也放着一整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上海在文化上是个一元的社会,精英阶层和市民阶层在身份上是流动的,但是在文化上是整个的,属于都市的有文化追求的市民阶层。文化人有市民气,市民阶层有小资气。
上海不欢迎草根吗
民国时期的北京文化是一元的,上海文化是多元的,但今天似乎倒了过来。昨天我去北京东城区的南锣鼓巷,看了以后很有感慨。它有点像上海的田子坊,但感觉很不一样。从上海人的眼光来看,南锣鼓巷很乱,甚至有点脏,但文化上缤纷多彩。
上海比北京文明,但不及北京有文化。有一年,我请哈佛大学的李欧梵教授到华东师范大学演讲,有同学问他,您对北京印象如何?李欧梵脱口而出:“北京?北京是一个有文化的大村庄。”如果村庄不带贬义的话,北京的确更像村庄,而且还是带复数的无数个村庄。大量的北漂族怀着梦想涌进北京,北京愿意容纳他们,无论是海归、土豪,还是草根、流浪艺术家。今天的北京在文化上充满竞争和活力,一个个山头、一个个村庄到处林立,风格多元,竞相斗艳。从上海人的角度来看,这些村庄似乎都有点“老土”,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今天北京的文化创造力要比上海强多了。
民国时候的上海,也是一个吸纳五湖四海精英的大都会,造就了海上旧梦的辉煌。但是1949年以后,上海成为计划经济的大本营,人才流动处于半封闭状态,上海变成上海人的上海,文化上越来越一元化。虽然这二十年又重新开放,但文化上的自我凝固化趋势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扭转。
有一个形容上海的词叫海纳百川,一般人理解的都是这个词的表层,以为上海文化海纳百川,有容为大,吸引了全中国、全世界各种不同的文化。但按照我的解释,海纳百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上海的城市文化有一种极强的同化能力,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江、什么样的河,一来到上海,统统被上海同化,形成单一的海派文化。过去美国也自称是大熔炉,同化一切外来文化,后来受到了批评,所以今天的美国不能再自称大熔炉,那是政治不正确,美国文化变成文化多元主义,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北京文化今天有点像美国,很包容,很多元。
到了21世纪,一个城市的未来取决于创新能力。但上海的创新能力,不要说与北京有距离,甚至不如深圳和杭州。因此今年上海提出要建立创新中心,但是,上海搞创新中心的最重要阻力不在于政策,而是文化。因为海派文化只欣赏高大上,而鄙视草根。但真正的创新往往来自于草根阶层,十个野心勃勃的草根,九个失败了,一个成功了,就是了不起的创新。上海自以为高大上,以文明自居,整个城市非常规范、整齐划一,反而缺乏一种真正的创新能力。北京看起来有点乱,但反而有更多的突破和创新空间。适度的混乱才有创新,过度的规范只能守成。我发现,无论是高大上的海归,还是国内的草根,凡是想过太平日子的规矩人都想去上海,而喜欢折腾的不安分人都想来北京,于是上海变得越来越规矩,这又使得海派文化越来越单一,缺乏多元和生命的原创力。
海派文化的特点是什么?没有特点成为了海派文化的特点。面貌模糊,看上去很美,却又似曾相识。前不久引起舆论很大轰动的复旦110周年校庆宣传片涉嫌抄袭案,其实背后很能看出海派文化的危机所在。今天的海派文化,学习能力、模仿能力很强,而且模仿的都是国外最高大上的。什么时尚的元素都具备了,用了洋人的理念、框架和表现方式,再加上中国的素材,唯独缺乏的,是自己的独家创意。
中国文化之所以强大,乃是其内部文化的丰富性和多元性。有东西文化的差异,也有南北文化的不同。内在的丰富性和差异性,既冲突,又互补。中国有此“双城”,何其幸运。
(本文为华东师范大学许纪霖教授6月13日在北京举行的“双城记:比较视野中的北京上海城市史学术研讨会”中的主题演讲。)
(《北京青年报》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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