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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5年06月04日 星期四

    孙犁像一面古镜,越磨越亮

    张莉 《 文摘报 》( 2015年06月04日   05 版)

        对和平安宁的、美的生活的永远向往,是孙犁小说超越时代的特质,有别于当时的抗日战争小说。《荷花淀》使战士们在最紧张的时候闻到了荷花香气,但更重要的是,小说使读者、使当时的战士们了解因何而走上战场,又为何而活着。

        时光会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痕迹,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斑点、皱纹、苍老,总会如期而至。我们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忧伤、不安、纠结、挣扎,会全部刻印在我们的身体和脸上。脸最终成为我们内心的拓印。一些人的脸早已被岁月摧毁得面目全非,而另一些人,则面容平静,棱角分明。孙犁的面容属于后者。他文集的每一张照片都有平静、素朴、诚挚之气,即使到八十岁。在那平静的面容之下,却埋藏着一颗永远致力于自我完善、自我打磨的心灵。

        一

        孙犁曾经是时代的宠儿,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的文字记录着一个民族战争年代的日常风景。“在洞里闷了几天,我看见旷野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我愿意在松软的土地上多来回跑几趟,我愿意对着油绿的禾苗多呼吸几个,我愿意多看几眼正在飘飘飞落的雪白的李花。”孙犁小说写的是华北平原里最常见的美,因为他的讲述,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世界变成了美。

        在作品追求粗犷、豪放的时代里,孙犁小说写得雅致、细腻和干净。没有正面的厮杀场面,他只写他看到的,即使许多读者批评他写得不够壮观和浩大。他写战争的阴影和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破坏力。《相片》中,女人要把照片寄给前线的丈夫。那是从良民证上撕下来的,照片上的人呆板阴沉。“为什么不寄另一张?”“‘就给他寄这个去!’她郑重地说,‘叫他看一看,有敌人在,我们在家里受的什么苦楚,是什么容颜!’”建构一种日常生活的美,捍卫人世间最朴素的美,这是孙犁小说早期致力建设的世界。但热爱中有愤怒——他对日常生活有多热爱,便有对战争的多么厌恶。

        这也就不难理解,《荷花淀》的开头为何如此美、宁静而多情。“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他的语言吸引人,干净、纯粹、有直接的力量,是那种明白、清新而又敞亮的东西。可是,炮火炸碎了这样的安宁。女人不得不与她的丈夫分离,后者要去抗日、打鬼子,保护家园,保护这样的日常生活。

        对和平安宁的、美的生活的永远向往,是孙犁小说超越时代的特质,有别于当时的抗日战争小说。他关注人,人心,和人的情感。他擅长用最普通的场景抓住我们。人们说着最日常的话语,战火就在家门口,这有可能是最后的别离。“《荷花淀》引起延安读者的注意:我想是因为,同志们长年在西北高原工作,习惯于那里的大风沙的气候,忽然见到关于白洋淀水乡的描写,刮来的是带有荷花香味的风,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鲜吧。”孙犁后来回忆说。当然,小说使战士们在最紧张的时候闻到了荷花香气,但更重要的是,小说使读者、使当时的战士们了解因何而走上战场,又为何而活着。说到底,《荷花淀》之所以好在于它对生活、对战争的理解最为质朴、直接,也最打动人心。

        二

        “他是大江巨河中的一支细流,大江推动了细流,汹涌前去。他的思想,他的所恨所爱,他的希望,只能存在于这一巨流之中,没有任何分散或格格不入之处。”1978年,在谈赵树理的文章里,孙犁提到了那一代解放区作家与时代巨流的关系。作为和赵树理并列的解放区代表作家,孙犁自认自己成为作家也是时代使然。

        作为一位典型的“时代作家”,孙犁如何自处?先是选择像许多作家那样写下去。《铁木前传》中有时代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人的处境,人的艰难和人的欢乐。那个小满儿,直至今天,还是那么可爱!他看到她身上有人性格上的冲突,但并不试着擦去、抹平。他的作品忠直地保留着那些冲突和不和谐。在一个嗜好统一风格、量身定造英雄人物的时代里,他寻找艺术创作的可能性。

        他记下那些性格冲突的人物,这些人物暧昧含混,不容易站队,但正是他们使我们感受到爱,恨,怀疑,惊讶,忧伤,不安,还有难以名状的同情。这些人物的诞生,使人们注意到,孙犁笔下,有多种多样的女性,多种多样的人民和百姓,这些人身上,潜藏着人的复杂性。我们透过他的小说,认识亲近那些人,并爱上他们。那种既在又不在,既亲近又游离的关系。

        孙犁是想一直写下去的。但完成《铁木前传》之后,他开始眩晕,鼻子血流不止。从此,他有二十年几乎没有写作。1978年,他曾经提到赵树理进城后对时代的不适。现在看来,当时的孙犁何尝不也如此?1956年,孙犁43岁,正是作家写作的盛年,但他病了。

        许多研究者都认为,此时的孙犁是心病,心理作用使然。土改时期,他家中因有长工被定为“富农”,这给了他巨大的心理负担。更直接的压力来自于写作本身。让他大受刺激的是1953年胡风集团案,鲁藜在会议现场被捕,“我受了很大刺激,不久就得了神经衰弱症。”之后,在北京召开的批判丁玲、陈企霞的大会,孙犁本作为天津作协代表参加,但他以“有病”坚辞。

        “文革”期间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圈之后,孙犁最终寻找到了可以使心灵暂时安宁的港湾。古籍使他最终安定下来。这位看起来软弱的读书人从最困难时期开始搜寻古书,他把它们排列在房间,终日相伴。最幸运的是1972年,曾被没收的图书部分被归还,他重新开始和他的书在一起。

        古书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书房是他的医院,他按鲁迅的藏书目去买书,立志像先生那样阅读。自己耕耘,自己收获,自己教养自己,阅读减缓了他的痛苦。

        那个年代也有人宽慰他说,“运动期间,大家像掉在水里,你按我一下,我按你一下,是免不掉的。”他不回答,也不赞同,“我不知道,如果我掉在水里,会怎样做。在运动中,我是没有按过别人的。”

        十年之间,从未在昔日同行和战友身上扔下哪怕一小块石头;十年之间,“没有贴出一张揭发检举老战友的大字报”;没有“向造反派投递那种卖友求荣的小报告”。在抗日战争的英雄时代里,这位书生用他的笔为英雄们鼓与呼;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他选择成为一个人,一个沉默的不违背良心的普通人。

        三

        晚年孙犁依然关注中国文学的发展,扶持青年作家成长,艺术性是孙犁判断作品的内在标准。在给铁凝、贾平凹等人的信中,他不断强调真诚,赤子之心。为什么他那么愤激?因为看到当时一些投机之作大行,他极为不屑。

        读书、写字、思考,这个有着很高社会地位的人选择清贫、节俭的生活方式,不谈小说影视改编,不上电视,几乎不出席会议。他甚至后来也不再为他人写序,评论他人的文字越来越少,因为他不想虚与委蛇。他的自序里是对自我的苛责和不满,他的文字由清新变成沉郁。

        看什么样的书,写什么样的字,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位知识分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是双面人。他们读的书和他们写的字是不一样的,他们写的字和他们做的事也不一样。而孙犁不,他的阅读、写作、为人合而为一。他不分裂自己,他不使所写所说和所做割裂开来,他“知行合一”。

        孙犁是隐士吗?读孙犁的书会知晓,他不是。新时期的孙犁写下那么多的读书笔记,为一代新作家的出现而欢欣鼓舞,这些作家既包括铁凝、贾平凹、莫言、丛维熙,也包括张贤亮、佳峻、贾大山、韩映山。当然,这位老人最终还是“水土不服”,因一场笔墨官司,他给自己最后那本书取名《曲终集》后便不再发言,直至终老。许多人为他主动搁笔而不解而惋惜,但人们只看到他的不写,却没有看到他搁笔里自有刻骨的骄傲和倔强,那是一种自我成全。

        四

        孙犁和他的时代关系是卓有意味、能给后人以重要启发的话题。这个人,绝不完全我行我素,他到底是历经战火的革命者。每每大时代面前,他尽可能保持自我——孙犁柔弱的背后、沉默的背后是做人的本分,是挺拔,也是自在。

        1982年,孙犁在给贾平凹散文写的序言中提到过作家的一生:“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清苦和寂寞,经受得污蔑和凌辱。在这条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

        贾平凹在孙犁去世之后写文章说,“孙犁像一面古镜,越磨越亮。”面对这古镜,我们不仅能看到什么样的好文字会被人广泛阅读,也可以看到什么样的作家逝世后依然长久受人尊重。

        为什么“这一面”古镜越磨越亮?当然因为他本身的“青铜质地”,更因为他在漫长岁月里对岁月侵蚀的自我抵抗、自我反省、自我教养。

        (《文汇报》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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