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写作为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这样就可以泛泛地谈到什么样的生活叫做“有”,什么样的生活叫做“无”;换句话说,哪种生活是生活,哪种生活不叫生活。
笔者曾在社会学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种东西叫做“norm”,可以译作“规范”,是指那些约定俗成,大家必须遵从的东西。人应该遵从所在社会的规范,这是不言而喻的。但除了遵从规范,还该不该干点别的,这就是问题。
如果一个社会的规范很坏,就如纳粹德国或者“文革”初的中国,谁都知道不可取。但也存在了这样的可能,就是经过某些人的努力,建立了无懈可击的规范,人是不是只剩遵从一件事可干了呢?假如回答是肯定的,就难免让我联想到圈养的猪——每只猪除了吃什么都不做,把自己养肥。但我猜测有些猪会觉得自己活得很没劲。
现在可以说到我自己。我从小就想写小说,最后在将近40岁时,终于开始写作——我做这件事,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爱的事业。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须做——这是一种本质的区别。我个人以为,做爱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做的事则是“无”。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生活看似平淡,但也不能说是“无”。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年轻时,心气总是很高的,最后总要向现实投降。我刚刚过了44岁生日,在这个年龄上给自己做结论似乎还为时过早。但我总觉得,我这一生绝不会向虚无投降,我会一直战斗到死。
(《王小波文集·四》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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