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是所有人的归宿,总要有一名生与死界限上的穿梭者,在生命最黑暗的甬道上,为临终者点上一盏灯。
阿华在本子上写下每一位服务对象的名字,迄今20多位。
与他们的相处都是倒计时,最长11个月,最短只有2天。
其实,阿华自己身患绝症十余年,又眼睁睁看着丈夫被肿瘤夺去生命。所以每照顾一位即将谢幕的人,都会让她格外思念爱人,也难免预想自己的末日。但更多的,是对垂死者一份惺惺相惜与加倍尊重。
消逝是所有人的归宿,总要有一名生与死界限上的穿梭者,在生命最黑暗的甬道上,为临终者点上一盏灯。
第一次为逝者擦身
阿华今年57岁,长了一张娃娃脸。
阿华17岁初恋,两人卿卿我我。那天,男友家隔壁大妈生病,托他帮忙捞水草喂猪,男友跟阿华讲定,捞完水草后再一同去领结婚证。谁知,捞水草的小船被途经的大船打翻,男友淹死了。可怜阿华已怀胎6月,她忍着巨大悲痛,生下了儿子。
1989年阿华认识了世强,上海人,比她大18岁。世强有不良嗜好,看守所“几进几出”,但实话实说,对她是好的,还提议把她儿子从农村接到上海。她对上海这座城市充满感恩。在与世强结婚前,她住他家阁楼,居委会对她特别照顾,帮忙解决了她儿子的借读问题。为报答,她自告奋勇给小区当义工,就是晚上边巡逻边喊“大风大雨要来了,门窗关好”那种。她还跟居委会冯阿姨讲,自己啥都愿做,随叫随到。冯阿姨半开玩笑道:“啥都愿做?给死人擦身敢不敢?”阿华愣了愣,嘴硬道:“有啥不敢?人总归要死的,我可不想死时没人给我擦身。”
居委会说的是真的。没几天,冯阿姨急匆匆找到阿华:“84号卢老师的爱人刚过世,你能帮忙伐?”冯阿姨还说,小区里一直很难寻到人愿意给死人擦身的,“过去没办法,只好用床单把人一包,就送去殡仪馆”。
阿华认得卢老师。他是一位中学教师,老年丧子,儿媳妇腿脚不便,孙女只有7岁。而这回,90岁的老伴也先他一步走了。阿华当时右手臂正绑着石膏,她摆书摊的黄鱼车跟小轿车相撞,致右手骨折。但她不能食言,于是叫上儿子,壮着胆去了。
真站在死人跟前,说不害怕是假的。老太的眼睛瘪了下去,身体已发硬。阿华心里发颤,但还是故作镇定,叫儿子去买高粱酒。
儿子帮绞毛巾,阿华用高粱酒给逝者全身消毒,细致到没有落下嘴角、眼眶、鼻孔、耳孔,并在儿子帮助下,给老太换上了新衣。殡仪馆的车已停在楼下,儿子叫来母亲的未婚夫世强,一起将老太抬了下去。
从靠近死亡中获取勇气
1993年和世强结婚后,她继续摆书摊,4年后,她被查出患有妇科肿瘤。
术后,医生宣判她活不过3年。规定要做12次化疗,但她实在吃不消,只做了6次便放弃。体内像埋着一颗炸弹,不知何时复发。她索性自欺欺人,迟迟不去复查。她想听天由命,书摊也不摆了,白天去两家人家做钟点工,晚上则到医院当护工。
关于当护工,赚钱养家是显而易见的理由。但其背后隐秘而深层的考虑,是为更靠近死亡,从中获得勇气,让自己不再害怕。
仿佛天意。很快,她便遇上了陈涛,一位罹患胃癌的老人。
据阿华所知,手术台上,陈涛的肚子被打开后,又很快被缝上了——癌细胞已爆发式扩散,失去了手术指征。儿女对老爸隐瞒了病情,请来护工照看,但护工做了一周,嫌病人不好弄,走了。
阿华本在隔壁病房做,那晚路过陈涛的病房,见他躺在床上不断呻吟,不忍心,便上前问:“老伯,哪里不舒服?”老人有气无力道:“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大便了。”阿华说:“老伯你等我。”她随即熟门熟路地问护士台要来一次性尿布,给陈涛垫上。当时是1998年,她还不懂要戴医用手套。她不假思索地把手指弄湿了,再涂上肥皂,直接就帮老人抠大便。
陈涛眼中慢慢流出了泪。
阿华辞去两份钟点工的活,专心伺候陈涛。
只有9天的相处,阿华如家人般待陈涛。他痛得坐卧不宁,她去给他买报纸看,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很快,疯狂肆虐的癌细胞压迫了他的视神经,她便给他读报,遇上不认得的字,急忙跑去问邻床,再跑回来继续念。晚上,她给陈涛擦脸,陈涛喷了她一脸的血水,他过意不去,她心里吃惊,表面却像没事人一样,“不要紧,你又不是故意的”。
陈涛渐渐猜出了自己的病情,因为当时,加大剂量和频率的吗啡对他缓解癌痛几乎失效。他痛得缩成一团,悄悄哀求阿华:“有没有安眠药?给我几十粒。”她知道,拒绝或忽略临终病人的要求是无比残忍的,但又不能真给他。怎么办?于是她很认真地去找护士长和陈涛家属商量,大家合计下来,决定用维生素片骗他。老人如愿以偿吞下几十粒“安眠药”,可等了许久,没有反应,他问阿华:“我吃了这么多,怎么还没死?”阿华只能哄他:“你命大,阎王不想收你。”
陈涛是在术后第7天渐渐陷入昏迷的,偶尔从昏迷中痛醒,也是喊“妈妈,救我”。阿华后来照料过20多位临终病人,她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死亡来临前呼唤母亲,无论他们年龄多大。到了第9天,陈涛的手冰凉,皮肤也变了颜色。三儿三女都赶到医院,守着再没醒来的父亲。但听觉是病人最后消逝的感觉,那天,儿女们围在陈涛左右,握着父亲的手,轻声地与父亲道别:“爸爸,我们都在,您放心去吧……”
尊重临终诉求
阿华的丈夫世强,在2004年成为她特殊的服务对象。
这一年,世强又闯祸。他所供职的快递公司拖欠他工资,他一时气极,拿了本应快递给客户的2万元钱物品,结果又被关进去。看守所里,他咳嗽三天三夜,医院一查,肺癌晚期。那天,警车把世强送回了家。
阿华自己的化疗经历,在老公身上重复,然而一年半后,人财两空。她一次次背着老公去医院,但最后3个月时,老公愤怒地拔掉身上的管子,拒绝无谓的“烧钱”,坚决要回家。
回家。是的,许多临终病人都希望回家。他们不想自己在最后一刻仍接受着激烈而无用的治疗。老公在家等待死神来临的日子,阿华白天在家服侍他,晚上去酒吧打扫卫生。那天半夜,老公坚持起身,为老婆熬好了粥,待阿华凌晨3点回到家,他催促着老婆赶紧把粥趁热吃了。她噙着泪喝完粥,知道他大限将至。
他躺在地上说,老婆,你也来陪我睡一会儿吧。他虚弱的语气中透着欢愉。患病这一年半来,他饱受折磨,而此时,他预感自己终于快要解脱了,而剩下的,是向亲人交代与告别。
他的皮肤又湿又凉,但阿华此前所有的临终护理经验告诉她,这绝不是他冷,相反的,若此时给他加盖哪怕一条围巾,都会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沉重。所以,她索性啥事不做,也躺在地上,依偎着他,听他断断续续回顾人生。他念叨着阿华多年来对他的好,帮他还债,甚至卖血,“你这个老婆,我算是讨到了。”
世强走得很平静,因为最后的时光,老婆尊重他所有的诉求。
老公过世后,阿华加倍地投入到临终关怀中。她虽然无力从死神那儿留住病人的生命,但她至少懂得,如何让病人甚少遗憾地离开。她照顾过一位令她嗟叹无比的病人——林林,这位年仅25岁的女硕士生在找到工作后第3天被宣判为骨癌。阿华陪了这女孩9个月。林林提出要学织毛衣,送给福利院的孩子。阿华耐心地教她,满足了女孩最后的心愿。后来林林对阿华说,她想通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我来过。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解放日报》4.5 李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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