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艰苦备尝,我还健在,想到当年在眼前耀武扬威的寇兵,有多少还能像我这样作回忆的?我便心中怡然自得。
四十六岁的我,有五分之二的岁月,托足于北平,北平与我此生,可说有着极亲密的关系。可是在失陷的前二年,我毅然决然,举室南下,含着隐痛离开这第二故乡。我并不是怕会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下,是敌人给予我的刺激,无法教我忍受了。
我的家在西南城角,而工作地点,却在东北城角,两下来往,使馆区内的东长安街,是必经之地。而在这一条街上走,就必有一个遇见敌兵的机会。马路与使馆区外的操场,只一短栏之隔。当我转过东单牌楼的时候,一眼便看到那穿黄制服、大马靴、红帽边的敌兵,约莫三五十名,架了机关枪,伏在操场地面上,向西城瞄准。他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已是看不惯。后来便不客气,马路这边的槐树林子里,有着他们的哨兵,猛不提防,他呜嘟嘟在树林子里吹起来。在操场里的那群野兽提了步枪,作冲锋的样子,横闯过马路来。人力车夫与挑担的小贩,每次必让他们撞翻一大片。站在路边的岗警,熟视无睹,被撞的人只有自认晦气,爬起来赶快跑走。
半年之后,情形更逼近一步了,报上常登着,某日某时,日军在东长安街,霞公府、东单练习巷战,临时断绝交通。是个稍有廉耻的中国人看到这新闻,怎不气炸了肺?当然,也没有谁去碰他这场巷战。但是在巷战二三小时后,东安市场的王府井大街尚觉杀气未除,徒手寇兵,每队六七十人,四人一排,在马路中心迈着便步,去逛东安市场,我曾两次遇见,都由车夫很机警的、老远避入小胡同里去。又半年之后,这练习巷战的范围,越发推广,东长安街树林里,随时可由寇兵埋伏作射击状,几乎那里不算是中国领土了。因此,我把经过的道路,由南道改北道,经皇城根过后门什刹海,西出太平仓。这是一条隐蔽的路,照说可以不逢寇迹了。不想就在什刹海岸之上,常常发现骑着阿拉伯大马的寇宪兵,两三骑一排,揽辔四顾,缓缓而行。
在“七·七”抗战以后,那在东长安街练习巷战的兽兵,首先便消耗在我们的枪口上,听说台儿庄一役,被歼最多的那批寇军,便是在平津驻防过的,他们目无中国,教他们便死在中国人手上。假使那些东长安街练习巷战的寇兵,还有不曾作炮灰的,他现在认得中国人了吧,认识那些在东长安街避开他们练习巷战的中国人,并非怕事吧?我虽然艰苦备尝,我还健在,想到当年在眼前耀武扬威的寇兵,有多少还能像我这样作回忆的?我便心中怡然自得。换句话说,也就是抗战这一页历史的伟大。
(《人民日报·海外版》8.12 原文写于194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