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曾任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台湾东吴大学、香港大学访问教授或客座教授。
《三国志演义》的历史宿命
《三国志演义》的故事,起自“宴桃园豪杰三结义”,终于“降孙皓三分归一统”。在历史叙述中,叙事者总是将充满偶然性的历史事件当作在必然规律支配下肯定发生的事实,于是原本不确定的历史便成为朝着理性目的行进的必然过程。
民间流传的《三国志平话》,原来构想了一个历史寓言:由于西汉初年高祖刘邦残杀功臣,所以功臣们托生成为三国诸侯,最终颠覆了汉王朝。这种不切实际的前世因缘,蕴含着冤冤相报、道德报应的历史宿命,表现的是民间的善恶观念和因果观念。而《三国志演义》却用黄巾起义、三国归晋这种确凿的历史变迁,取代了《三国志平话》的历史寓言。那么,它的开端和结局又蕴含着什么样的象征意蕴呢?
就开端而言,“黄巾起义”对中央政权的冲击,不仅表征了王朝兴衰循环的道理,而且揭示了一个王朝最终灭亡的种种原因:桓、灵二帝用人不当,特权集团——包括宦官和外戚——败坏朝政,激烈的朋党之争,膨胀的个人权欲等等。这里的因果关系是环环相扣的,表现出《三国志演义》对历史的深刻思考。
《三国志演义》小说的结尾,呈现出一种对小说开篇情节的回应。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叙事者常常运用闲笔,提到远在众多章回之前、标志小说开篇的一些情节。比如第一百一十四回,曹髦大喝“吾乃天子也”,这跟第一回刘备幼时同乡中小儿以树下游戏,自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遥相呼应。历史,仿佛在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它的起点。
从历史循环论的观点来看,分—合—分—合……构成了一种永无止境的历史过程。这就是毛宗岗所总结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种分合循环的历史宿命观并不高明,但比起《三国志平话》因果报应的宿命观,已经是切切实实的历史观念了。
《水浒传》的政治思考
如果说《三国志演义》是在问鼎逐鹿的政权斗争中思考历史兴亡的话,那么,《水浒传》小说则是在绿林好汉的草莽世界中展示社会动乱。《水浒传》小说的故事始于“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北宋嘉祐三年,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殿前太尉洪信奉仁宗圣旨,到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天师张真人到朝廷祈禳瘟疫。洪太尉到信州贵溪县,游览伏魔殿,擅自打开殿门,掀开石碑、石龟压着的青石板:“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刺刺一声响亮,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这就是“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即梁山泊首领的来历。
因天灾引起人祸,这是有深刻的寓意的。“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事情,距离梁山好汉揭竿而起的徽宗宣和元年,有61年。60年一甲子,这有某种特殊寓意,指出宋徽宗的社会动乱来源于61年前的宋仁宗。仁宗朝是北宋盛世,小说显然隐含着“从盛世寻求乱世根源”的叙事动机。
小说的故事终于“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宋江兄弟零落星散以后,大半惨死,受玉帝敕封,阴魂聚于蓼儿洼。一天,宋徽宗梦游梁山泊,得知宋江等人冤情,惊醒后,命宿太尉查明真相,下旨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在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四时享祭。
祸由皇帝而起,由皇帝而终,小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对宋江起义的发生和结局做历史和政治的阐释。我把这种阐释概括为“魔君三部曲”。108位好汉本是“魔君”,最后却变为神。神和魔之间的冲突在《西游记》小说里大量展开,《水浒传》讲的是魔变成神的过程,包括三个故事:第一,群魔乱世;第二,改邪归正;第三,荣升天神。这个“魔君三部曲”隐含着深层政治思考,它蕴含三重寓意,即“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和“忠义之烈”。
《西游记》的人生哲理
一部《西游记》,是一部孙悟空的英雄史,记录了他的出生、成长、奋斗,直到成为“斗战胜佛”的全过程,探求他追求自由、追求平等、追求成功的人生意义。
(一)自在不成人
《西游记》小说写孙悟空的出生,有一点和普通人大不一样的地方:他是天生地长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猴。
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他就摆脱了人与生俱有的社会关系。任何一个个体的人,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无可奈何地落入社会关系网中,有父母、兄弟姐妹,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网络。个体的人与生俱来地落入社会关系网中,不是“自在”的,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是一种家庭、家族、宗族式的社会结构,中国的文化也是这种家族文化或宗族文化。咱们习惯说“国家”,“国”是放大了的“家”。“忠”是放大了的“孝”而已,臣子对君主的“忠”是子女对父母的“孝”的放大。美猴王没有家庭的束缚,也就意味着他一开始就不受任何的社会束缚,用小说的话,就是“不服麒麟辖,不服凤凰管,又不服人间王位拘束”,成为一个摆脱一切社会关系的原生态的人。
那么,作为一个原生态的人,是不是就获得了真正的“自在”呢?这还不行。石猴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生活的环境太狭隘了,来来回回的就是在花果山上,交往的就是那些个猴哥猴弟。他想要拥有更大的空间和世界,所以他就去寻仙问道,有了种种法力。这既提升了个人能力,同时也拓展了无穷的生存空间。一个筋斗云就可以翻出十万八千里,生活空间如此之大,可以为所欲为,来去自如。
有了这么广阔的生存空间,人就能获得真正的“自在”了吗?还是不行。孙悟空有一天突然悲叹起来,他看到老猴子一个个死去,想到自己迟早也要死去。孙悟空努力超越,到阎罗殿去,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中勾掉。
于是,孙悟空有了绝对意义上的自由。作为个体人,这是自由的最高境界。但是对社会人来说,却触犯了规范,社会不允许没有经过任何修炼就得到这种绝对自由。孙悟空扰乱了正常秩序,对于这样一个人,社会要么剿灭他,要么改造他。
孙悟空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是被唤醒的,原来他只有对空间自由和时间自由的追求,但一旦上了天庭,孙悟空就变化了,他有对“名”的追求。原来他是没有追求“名”的意识的,你叫他美猴王也罢,叫他悟空也罢,什么都行。所以当孙悟空第一次被收容到天庭时,让他当“弼马温”,他还挺高兴,可以天天管马。
可是,当他知道“弼马温”是个未入流品的官职的时候,他明白了人和人之间还有官职的区别,于是他又造反了。他给自己创造了响亮的名号——“齐天大圣”。这是社会教他的。社会教他,人和人不一样,由于有制度化的衡量标准,人总是要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当社会给你贴上标签的时候,你就得到一种精神满足。
社会教给孙悟空知识的过程就是他个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过程。最后他提出一个最极端的口号,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孙悟空说这是“常言道”,咱们要追问:这“常言”是哪儿来的?孙悟空不识字,他从哪儿学到这“常言”呢?花果山猴子们哪能知道“皇帝”是什么?这显然是玉皇大帝和臣子们教的。在天庭生活的耳濡目染中,孙悟空受到了熏陶,被知识化了。他逐渐失去原本有的“赤子之心”,导致了个人欲望的极端膨胀。
孙悟空打破了这种社会规律,扰乱了正常的文化秩序,这必定要受到惩罚。小说采取了寓意性的写法,用“如来佛的掌心”代表一种无所不能的社会规范,个人有再大的能耐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个体人”一旦步入社会,就不可能再有绝对的自由自在,不可能再为所欲为了。
(二)成人不自在
孙悟空遇到唐僧,投身西天取经的事业,这是偶然的事情吗?不完全是。《西游记》充满着喜剧的、游戏的色彩。在阅读《西游记》的时候,我们想都没想过,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该有多么沉重!没有人会替孙悟空掬一把辛酸泪。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知道孙悟空不会总被压在山下,他迟早会出来的。这是因为,在《西游记》小说中,孙悟空生活在一个有希望的、正常的社会里,这样的社会能给有能耐的人提供种种机会。这种情况与《水浒传》相反,《水浒传》是不给人希望的社会,所以英雄只能被逼上梁山。但是孙悟空不会被逼上梁山,因为他生活的社会能够让他发挥自己的才能,达到“成人”的境界。
所以小说就有了一个寓意性的写法——“紧箍儿”。紧箍儿是有形的东西,但却有无形的含义。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是怎么戴上的?是他自己戴上的。他看到藏着紧箍儿的花帽子漂亮,就自己给自己戴上了。这是一种寓意性的写法,说明孙悟空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社会规范,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紧箍咒”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叫“定心真言”。只有把孙悟空的心“定”住,他才能真正地长大成人。
于是,西天取经,是孙悟空充分发挥个人能力的过程,更是他收心敛性的过程。西天取经赋予孙悟空的任务,就是要求他保护唐僧一步一步走到西天去,跋山涉水,不能偷懒。这是一种人生的命题,人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生最大的价值不在于目的,而在于过程。
西天取经的八十一难,并没有内在的逻辑联系。那些周而复始、形形色色的险阻与妖魔,在这一意义上,都不过是作为孙悟空修心过程中所遇障碍的象征。小说第十七回写道:“菩萨、妖精,总是一念。”妖魔生于一念之间。八十一难的磨炼,无非是隐喻着一个人明心见性必须经过长期艰苦的“渐悟”过程。
《红楼梦》的生命体验
《红楼梦》有非常丰厚的文化价值,但今天我们只能讲一个主题,就是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悲剧性的体验。
这种“极苦极郁”的悲剧性的体验,集中地表现在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身上。在小说中,贾宝玉第一次正式登场,小说家就把贾宝玉放到被人质疑甚至嘲笑的审判席上:“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里有两个要点值得注意:第一,把贾宝玉跟“世人”相对立,甚至到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地步,他是一个独特的个体。第二个要点是,贾宝玉觉着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始终沉浸在一种自我的悲哀中。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形象,有一个特点可以得到共识,就是他在贾府这个大家庭中,属于一个应该负责任而不负责任的人。
对家庭有意义的人生道路是传统的读书做官,光宗耀祖,而贾宝玉却打心眼里厌恶这种道路,甚至多次对这种读书做官的人生道路提出尖锐的批判。
再从贾宝玉的心理状态来看,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迈进成年门槛的深沉恐惧。
在小说里,贾宝玉的这种恐惧有着文化的、社会的根源。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是“嫡长子制度”。贾宝玉不得不担负起继承贾府家族事业的责任,这是他绝对不愿意承担的家族责任。
同贾宝玉对家庭、对社会的极度冷漠的态度相比较,他对人生、对生命却有着一种极其热烈的情感。一冷一热,截然相反。通过贾宝玉形象的塑造,小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生存悲剧。
小说中警幻仙姑评价这种情感,称作“意淫”。脂砚斋批语解释“意淫”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
在小说里,“意淫”还有一种说法,叫“情不情”。凡世界上无知无识的东西叫“不情”。脂砚斋评语说:“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所谓“情不情”“情情”,第一个“情”是动词,第二个“情”是名词。
当听到林黛玉吟咏《葬花辞》时,宝玉哭倒在地,他想:“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如果说宝钗、袭人还跟他有密切的关系,那么香菱是薛蟠的妾,跟他有什么关系,能让他如此关心呢?所以贾宝玉的情感逻辑是非逻辑性的,他甚至想到:“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世间一切有灵无灵的事物,宝玉都觉着跟自己相关。在贾宝玉看来,人的重合价值不仅在于关心自己,而且在于关心自己所面对的所有事物,所以叫“情不情”。
贾宝玉的“情不情”,表现出一种超越经验的人生感受。他尝受的是一种情感受到压抑和摧残的个人的痛苦,也是一种对生命转瞬即逝、飘泊无依的感受,是一种生命的悲剧感受。
(据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