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者樊树志一直提倡历史知识的通俗化普及,并将之看作历史学者应尽的义务。樊树志笔下的明代知识分子,各怀社会理想,但往往以悲剧收场。“这些悲剧的根源就是延续千年的专制政治。”
记 者:有人评价明代的知识分子自信而开放,思想自由而又极富创造力,你认同吗?
樊树志:明中叶以后,文人中出现了新气象,有人称之为“启蒙”。我认为这种“启蒙”有两个途径。
一个是对传统的儒家思想进行反思,挑战一成不变的教条,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浪潮。这种反思从陈宪章开始。他主张怀疑,“学贵有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怀疑什么?怀疑经典,怀疑圣贤。
然后是王阳明,他更进一步,提倡“学贵得之心”,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得,即使是孔子说的话也不认为是对的。这就是怀疑精神。他还说,“学”是天下的公学,不是孔子或朱子一个人可以得而思也,是非大家可以评判。他开创了一个新的风气。
启蒙的另一个途径是,从万历开始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当时叫做耶稣会士,以利玛窦为代表,他们在中国传播天主教的同时,也带来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科学文化等新的东西。
一些先进的中国人,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方以智等,跟着他们学习,放眼看世界。在利玛窦带来的世界地图上,他们看到地球是圆的,中国只占其中很小的位置。这彻底动摇了“中国是天下中央”的世界观。
所以,到了晚明时期,一个启蒙的时代来临了。
记 者:成就这种启蒙的原因是什么?
樊树志:因为时代完全不一样了。西方学者早就指出,全球化是古已有之的现象,可以追溯到地理大发现时代,又叫大航海时代。
新大陆和新航路的发现实现了全球化贸易。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的商人先后来到中国,然后传教士也来了,这个时代就变了。他们(当时的知识分子)和外部有了更多接触。
李贽为什么会有那么激进的思想?因为他和利玛窦是很好的朋友。而王阳明的一些学生,大都看过利玛窦的世界地图,世界观随之发生了变化。这种相互的促进和影响在其他朝代是没有的。元朝虽然也有外国人进来,但是没有形成思想共鸣。正是在这种共鸣的作用下,徐光启这样的传统文人才能成为科学家。
记 者:这样的启蒙对后来的知识分子群体有什么样的影响?
樊树志:影响非常大。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中,最厉害的是泰州学派。著名史学家侯外庐在《宋明理学史》中谈到泰州学派,认为他们最可贵的是叛逆精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思想解放。侯外庐说,这种叛逆精神对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都有很大的影响。我认为他这个评价是对的。泰州学派就是要对儒家教条进行挑战,所以才会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所启发。
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就曾写过一篇《明李卓吾别传》,高度赞扬李贽。李贽曾从多方面来破除人们的迷信,让人们不要拜倒在孔子的脚下。
记 者:李贽等人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导致了他们自身怎样的命运?
樊树志:李贽后来被皇帝冠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著作全部销毁,本人也惨死狱中。
明末清初的张岱曾评价李贽“发言似箭,下笔如刀”,“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这个评论很到位。李贽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不容于明朝当局,因此沦为了专制政治的牺牲品。
(《瞭望东方周刊》2014年第29期 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