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李庄、母亲赵培蓝,抗战时期相识在太行山。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19岁的父亲离开家乡,寻找抗日救国的道路。1938年在太行山参加革命后,他先后在《民族革命》(半月刊)、《胜利报》、华北《人民日报》等部门工作。
父亲“一声炮响上太行”,“小家”让位给了国家。从1938年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他给在老家徐水的父母只写过一封仅有一句暗语、没有地址的信:“我处生意兴隆,体健。戎庄。”十余年间,他和家人不通音讯,彼此生死不明。直到1949年初的一天,北平的报纸上登出李庄接管国民党中央社北平分社的消息,我的叔叔们抱着“去看看这个李庄是不是我们的大哥”的想法,找到了报社驻地,先后参加革命的一家人这才团圆。
1966年春,“文革”还没正式开始,父亲时任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兼总编室主任,在奉命删节转载为“文革”造势的《解放军报》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做了一些文字上的改动,引起上面的震怒,父亲被停止副总编辑的工作,开始做起了永远通不过的检查,成为“文革”头一批牺牲者之一。
“文革”中,父亲挨过批斗,受过侮辱,但决不诬陷他人,不做违心的检查,熬过了11年岁月才获得“解放”。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当时,我经历了延安种地、内蒙古放羊之后,正在解放军铁道兵学院当兵。大事当头,部队领导希望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于是派我去北京出差,让我通过家庭交往的渠道,了解一些“政治动向”。
1月15日,告别父母回部队的前夜,父亲、母亲和我,关起屋门,坐在床上,披着被子,彻夜长谈。从我的跌宕起伏的青年时代——党和国家多事之秋的十年,说到他们的波澜壮阔的青年时代——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十年,再说到见证他们青春年华的革命根据地——太行山。我们禁不住一同唱起了《在太行山上》。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
就这样,父母带着儿女,在特殊时刻,以特殊方式,回顾了自己走过的峥嵘岁月,表达了对革命事业忠贞不渝的感情。
2006年3月15日,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们没有用通常的哀乐,八宝山大礼堂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在太行山上》。老母亲对儿女说:“爸爸在时总说,你们尽忠就是尽孝,人要有精神,有家国情怀,有点儿大义千秋的襟怀气度。”
二
父亲走过的家国之路,波澜壮阔,大起大落。母亲以同样的从容坚守着同样的家国情怀。
和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一名新闻工作者。虽不像父亲那么辉煌,但她严谨认真、从容淡定,承托着工作与家庭的重担。
母亲出生于山西左权的四代中医世家,家教甚严,女孩子读书,也算早的,但十几岁时战争来了,日本侵略者使她失去了学习环境。后来,她参加了革命,与父亲相识相恋。
母亲非常遗憾没能在年轻时接受良好的教育,因此她从不放弃任何学习机会。1955年,中国人民大学创办新闻系,她成为第一批考上人大新闻系的学生,此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们小时候,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所有的家长会都是母亲参加,所有的寒暑假作业也都是母亲挨天检查。她总是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买来古今中外各种不同的书籍,一句一句教儿女背唐诗宋词,培养我们良好的阅读习惯。而除了学习方面,母亲严谨的家教、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做好的要求,也成为我做事追求完美的根源。
很小的时候,我们姊妹就被教育:女孩子坐要怎么坐,站要怎么站,笑要怎么笑;吃饭时不能出声,包括吃面条不能吸溜;与人谈话时要诚恳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能打断对方讲话;无论打电话还是接电话,通话结束时都要后放下电话,等等。直到现在,我与别人通电话都是后放电话。
母亲非常注重锻炼我们的生活技能,钉扣子、缝棉被、织毛衣……这些活儿我都会做。虽然后来由于工作繁忙,这些技能的使用频率不高,但直至今天,只要做,仍能做得像模像样。
家风无言,却可以奠定一个人一生尊崇并延续的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父母没有用说教教过儿女做人做事的道理和方式,而是用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做了最好的教科书。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父辈人生的一种继承,我希望下一代也能这样做。为此,我在儿子“三十而立”时写给他的信中说道:“你爷爷和姥爷经历了战争与和平,度过了波澜壮阔、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忠诚、执著、敬业、奉献;为党的事业和百姓福祉,他们做好了人,做好了文,做好了事,做好了官。就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社会发展规律,我们也不能做不肖子孙,我们总得使自己的人生充实而有意义,对得起历史,对得起社会,对得起亲人。”
(《光明日报》5.23 李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