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昆曲之美,不仅在于其优美的艺术形式,更在于其蕴含着我国传统文化之精粹。在北京大学,白先勇先生主持的“北京大学昆曲传承计划”已逾五载,现选择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吴新雷的演讲予以刊登。
我很高兴能跟北京大学的同学们一起欣赏昆曲,讨论昆曲。我们知道昆曲原称昆山腔,发源于元朝末年江南苏州地区的昆山一带。昆曲是江南文化,今天讲的题目很有意思,叫做《江南文化与昆曲美学》,把江南文化和昆曲美学连在一起,探讨江南文化和昆曲美学之间的关系。
江南文化的历史渊源和地域特征
由于地域不同,文学的表现色彩便不一样。例如诗有南北,北有《诗经》,南有《楚辞》。又如曲分南北,北曲杂剧,南曲戏文。因为有了北曲杂剧,所以南方对应地叫做南曲戏文。昆曲本来没有什么南北之分,但自昆曲流传到北方以后,有人便把它叫做北昆。因为有了北昆的称呼,江南的就被叫做南昆,这是为了对应北昆而命名的。
古代江南有楚文化和吴文化的分野。长江中游的江南是楚文化,我们今天的江南文化是指吴文化。自东吴、东晋至唐宋元明清,江南的文化地域概念是指长江下游太湖流域和长江三角洲地区。西晋末年,中原大乱,晋室南渡,北人避五胡之乱,随王、谢等世家大族纷纷渡到江南。民族大迁移和民族大融合,使江南文化获得了繁荣昌盛的发展时机。繁盛的江南在六朝时以都城建康(今南京)为核心区,唐宋元明清以来以鱼米之乡苏杭为核心区。大家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指江南文化吴语区的范围,因此唐宋元明清以来的江南文化以苏杭为核心地区。
而吴语区的范围,主要核心区在苏南浙北。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考察,吴语区涵盖今江苏东南部、上海和杭、嘉、湖、温(永)、甬、金(金华)等浙江大部分地区,这是南昆的流行之地。
江南优雅的风物、富庶的田园、温润的气候,造就了吴文化清柔、婉约、细腻的美学风格,也造就了这种文化动人的美感,引起了诗人们无限的向往,遥望江南,魂牵梦萦。唐宋词牌中有一阕《望江南》,又名《梦江南》《忆江南》《江南好》。唐代白居易的《忆江南》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宋代苏东坡的《满庭芳》说:“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元代虞集的《风入松》“杏花春雨江南”,更是脍炙人口的名句。你们想想:“杏花春雨,乍晴乍雨杏花天!”春季里大多数人讲梅花、桃花,但是诗人不一样,他讲杏花,杏花只有几天光景,不仔细看就看不见了。你们今年有没有看到杏花?大部分人没有看到,来不及看。梅花可以看到,桃花可以看到,杏花期却要格外珍惜呵!诗人用杏花春雨形容江南,也可以把杏花春雨比喻为昆腔。
在这样一个诗情画意当中,在苏州府(平江路)五县之一的昆山地区产生了昆山腔;在吴中浓郁的文艺氛围中,以府城苏州为根据地发展了优美的昆曲艺术。吴侬(吴人的代称)以软语唱吴腔昆曲,轻柔婉转,动人心弦。昆山腔产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正如杏花春雨,滋润了人们的心田!
女性对昆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昆伶苏籍化,吴中子弟成了昆伶的不二人选,所谓“填南词必须吴士,唱南曲必须吴儿”(梅鼎柞《长命缕记序》),“四方歌曲必宗吴门,不惜千里重赀致之以教其伶伎”(徐树丕《识小录》)。这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反映,例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摹的梨香院十二位昆曲女伶,就是从苏州觅来的。女性对昆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江南先进的人本思潮突破了封建礼教的束缚,涌现了群体的女观众。“金陵十二钗”都是昆曲的热爱者,其中来自苏州的林妹妹,便是最能欣赏昆曲之美的江南女性的代表者形象。
大家都知道,封建统治阶级曾发布禁令不许妇女看戏,封建家庭也有家训,不许女孩看戏。但是江南这个地方的思想开放得比较早,因为苏州地区首先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产生,江南先进的人文主义思潮冲破了思想禁锢,思想解放,提倡男女平等、男女平权——男人可以看戏,女人也可以看戏。据专家统计,明清看昆戏的女孩子75%在江南,只有25%在北京、山东等地。明清时江南女性崛起的标志有两个:一个是看昆戏,一个是写诗词。这跟社会进步、思想解放有关。《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有精彩的描绘。王熙凤是个文盲,不会写字,但是看昆戏是行家,所谓“凤姐点戏,脂砚执笔”。——王熙凤见多识广,会点各种各样的昆曲剧目。《浮生六记》中的女主人芸娘,也是昆曲行家。
昆曲不是地方戏,而是全国性剧种
江南文化跟昆曲的关系讲了以后,有一句话非常重要,那就是:昆曲不是地方戏,而是全国性的剧种。
自昆曲传播到全国各地后,全国各地都涌现了男、女观众群。昆伶也不必来自苏杭吴语区。从南京到安徽,从江西到广东、广西,到四川,各个地方都有昆班。有川昆,有湘昆,有晋昆等等,各个地方都能够培养出当地的昆伶,把江南文化融入本地文化中来。
有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清代的昆曲大家李渔,《风筝误》是他的代表作,他家里有个昆班,到处跑。有一次从南京出发,经过扬州到了北京,到了山西平阳(临汾),当地有一个姓乔的贫民之女,只有十三岁,是一个文盲,根本不识字,也不会写。但是她看到李渔家班演昆曲,高兴得不得了,就跟李渔讲:“我也要学昆曲,不但要学唱,还要演。”李渔不相信她,你是山西人,而且不认识字,山西话能唱昆曲吗?女孩讲你要教我,我肯定能学好。后来她因为特别喜爱,半个月就把吴语和中州韵学会了,居然唱得很好,演得也很好,成了李渔家班的当家花旦。后来昆曲班子跑到了甘肃兰州(还从来没有昆曲班子去过那里),兰州又出了一个姓王的贫女,十二三岁光景,兰州本地人,不识字,也要学昆曲,狠下工夫,学得很好,这个女孩子居然是演女小生的。乔、王搭档,一旦一生,成了李渔家班的双璧。
从昆伶苏籍化发展为昆曲演员全国化,从江南观众群推广为全国观众群,这是昆曲发展为全国性剧种的必然趋势。当今“北昆”“湘昆”中,都涌现出了多才多艺的昆曲名家和群众性的热心观众,这正是南北文化交流融合的结果。
昆曲的艺术与美学
昆曲之美首先在于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南北曲合为双美。讲戏曲要讲声腔,声腔比较重要。昆山腔原本是南曲戏文的声腔,但经明代正德、嘉靖年间魏良辅革新后,吸收北曲,兼容并包,融合了南曲和北曲的优点,交融互补。
南曲的特征是五声音阶,1、2、3、5、6,唱词的四声平上去入俱全。风格婉转缠绵,如《浣纱记·寄子》【胜如花】,《长生殿·定情》【古轮台】。
北曲的特征是七声音阶,有4、7两个半音。北曲没有入声,风格激越高亢,如《窦娥冤·斩娥》【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
昆曲唱腔细腻,调用水磨。南曲一字多腔,旋律极为丰富,例如《玉簪记·琴挑》【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一个“华”字唱六拍,一个“浓”字唱到十拍。
昆曲的唱词除了平仄押韵以外,每个字的声调都有相应的唱腔,基本上要运用十六种到二十多种唱腔。
为了风格多样化,昆曲剧本往往插用北曲套数或南北合套。例如《紫钗记·折柳》用北曲,《阳关》用南曲,《长生殿》的《酒楼》《絮阁》用整套北曲,《小宴惊变》用南北合套。这般多种多样的曲调组合,使昆曲音乐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昆曲作为全国性的剧种,为了让各地观众都能听得懂,念白用中州韵(吴侬软语的中州韵),称为韵白,只有丑角和净角可用苏白。宋元以来,中州地区的语音成了天下通语,所以昆曲发展为全国性剧种以后,以中州韵为唱曲念白的基础音,但仍带有苏籍吴音的特性。例如《玉簪记·琴挑》里小生潘必正的念白(吴老师当场示范“不免到白云楼下,闲步一回,多少是好”,“好”字叫板)。
其次,我们昆曲的表演了不起,它的表演艺术具有写意性、虚拟性、象征性、抒情性、民族性。昆剧的表演体系与西方歌剧、舞剧、话剧有明显的差异,其民族传统的特色是集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法步)于一身,形成了高度和谐统一的综合型演剧体系。特别是时空表现的自由性:西洋戏剧受到“三一律”(时间一致、地点一致、事件动作一致)的限制,而昆剧的舞台艺术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此外,昆曲注重审美意境的文人化,艺术个性的典雅化。昆腔源出于民间,它有通俗化市民性的一面,但自魏良辅改革旧腔以后,得到文人激赏,大批的文人积极参与,渗入了文人的审美情趣。我的师弟王永健教授在《昆曲与苏州》一文中指出,昆曲艺术的美学特性,可以概括为慢、细、软、雅。“慢”是节奏缓慢,我们平时生活太紧张,晚上回到家里,听听昆曲,听了以后,人的精神马上就好了。太快了不行,人的生活节奏要有快有慢。“细”是表演艺术十分精湛细腻,出神入化。“软”是指用吴侬软语,清柔的水磨调擅演缠绵悱恻的文戏,给人一种软而香的感觉。“雅”是指语言文采典雅,风格高雅,风韵清雅。
我们从江南文化讲出了昆山腔的来历,讲了根本特性,但是随着南北文化交流,昆曲成为了全国性的剧种。南北文化交流非常重要,所以我们讲的昆曲,虽立足于江南文化,但要看到它流传到全国各地后,又在南北各地生根。源远流长,殊途同归。要看到南北文化的交流开了花,结了果。进一步是要放眼全国,放眼全球,把我们的昆曲艺术发扬光大!
(《文史知识》2014年第4期 吴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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