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女作家艾苓(本名张爱玲)没想到,母亲姜淑梅在76岁这年,会因写书出了名。姜淑梅老人60岁开始认字,75岁开始学习写作,几天前,她的首部作品集《乱时候,穷时候》出版了。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巨野县,家里既是地主又是官户人家。父亲姜清车是县里一个区的区长。日本侵占山东之后姜清车回乡务农,后又到县里当了秘书。
姜淑梅五六岁,娘把她送进百时屯小学。而读书是姜淑梅唯一有大家闺秀气息的童年记忆,其余多是战乱和死亡。
姜淑梅8岁,八路军打下巨野,姜清车被抓。要不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去政府替姜清车求情,他差点就被当做汉奸处决了。
幸运的是全家没有一个人死于战乱,但姜淑梅永远忘不了战争惨景。“尸横遍野”是文人的遣词,姜淑梅会告诉你,先把尸体挪开才能打开城门;一群小孩在一块软地上蹦蹦跳跳,像弹簧一样,土跳松了下面全是死尸。
战争结束,姜淑梅专心当农民。到了结婚年龄,婚姻法正开始实行,婚前双方要见面登记。很多女孩儿坚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姜淑梅姑姑的孙女为反抗见面就上吊自尽了。
姜淑梅也坚决不同意见面。登记那天姑娘们坐一边,男人坐一边。等人家喊名字,姜淑梅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哪一个。“没瘸没瞎,不少胳膊不少腿,就这么的吧。”姜淑梅说。
如今姜淑梅坦率地说,如果没有遭遇家道中落,她不可能嫁给这个男人。
婚后姜淑梅生了个儿子。饥饿开始了,儿子饿得半死不活。小时候妹妹趁战乱出去偷东西,姜淑梅还不齿,这时候快饿死了,她自己也和邻居出去偷地瓜。为了点吃的和婆婆一家打架,不打不骂不行了。姜淑梅带着儿子回娘家,一路上心想能走到家就活,走不到饿死算了。
丈夫赶紧从黑龙江回到家里,带上姜淑梅娘俩到了哈尔滨,又辗转去安达一家小砖厂安顿下来。邻居也都是逃荒者,家属宿舍十三个孩子都出疹子,死了十二个,就姜淑梅的儿子活下来。
饥饿给姜淑梅带来根深蒂固的影响。姜淑梅刚懂事的小外孙女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姥姥爱吃啥,我姥姥最爱吃快坏了的东西!
父亲在1996年去世,姜淑梅两口子就坐着儿子的卡车拉着父亲遗骨从安达回巨野。路上出了车祸,姜淑梅丈夫遇难。“我娘到北京看我,她强挺着安慰大家。”艾苓当时正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担心母亲寂寞伤心,就带她一起听课。她跟母亲说,你不是特羡慕有文化的人吗?你也学写字练字吧。没想姜淑梅说干就干,后来竟然给艾苓写了两封信。“别管男的女的,看着挺善良的就找人家问,你给我写一句话呗。别人写下来我就照着写,求了多少人都记不住了。”姜淑梅说。
姜淑梅自创的识字方法是看戏曲频道,听着唱段看字幕。识字多了看书,看山东老乡莫言的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红高粱》看了一半。看完姜淑梅对艾苓说,这个我也能写。
“我娘成为作家还有一个机遇,在鲁迅文学院听我朋友谈咋讲故事,有个书商说,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别写了,要写就写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娘就记住了。”艾苓说。
2012年,艾苓鼓励母亲自己动笔写。第一篇故事“胡子攻打百时屯”就是她听母亲讲的,除了她,别人都不知道。故事从头到尾没有标点,没有段落,想停时就用笔顿一下,或者画个圈。
用了1年的时间,姜淑梅写了16万字。每写完一篇就放在床下,艾苓有空就整理出来发到自己博客。很快,这些故事吸引了图书公司的注意。
艾苓刚开始考虑婚恋时曾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和我爸离婚?父亲非常有家庭责任感,但她从小就觉得,父母就不该在一起生活,他们就像两种瓷器,一个是大粗碗,一个是青花瓷。
姜淑梅的回答是,你爸从来不打我,也没骂过我,为什么要离婚?“后来我也问公公婆婆,他们的答案几乎和我娘一样。”艾苓说,“父亲去世后,我娘的疼痛难以恢复,我希望我娘恋爱一场,我娘说,你这辈子只有一个爸爸,我当时就明白了。”
但真的明白是在姜淑梅写书之后,艾苓陪她回老家,“到了山东一下就理解了,那样的土壤必然产生那样的庄稼。对待百姓不能太刻薄,你批判什么呢?你给他选择的权利了吗?”
姜淑梅教育子女,不拿别人的东西,看好自己的东西。艾苓知道娘偷过东西。她在老家听到两句关于偷的俗话,一句是“十个人八个贼,谁不偷饿死谁”,一句是“不偷不摸,饿死不多(活该)”。“这都是1959年后出来的话。在流传这个俗话的地方,有个大队长很耿直,不偷不摸,最后饿死了。”艾苓说,“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没有发言权的人,你可以骂他们是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流出血和肮脏的东西,可他们有选择吗?他们在最不可能活下来的状态中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谁能理解他们?”
(《南方周末》1.9 陈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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