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上轮椅那年,大夫们总担心我的视神经也随之作乱,隔三岔五推我去眼科检查,并不声张,事后才告诉我已经逃过了怎样的凶险。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那次摆脱了眼科的纠缠,常让我后怕,不由得瞑揖默谢。
不过,当有人劝我去佛堂烧炷高香,求佛送来好运,或许能还给我各项健康时,我总犹豫。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确实不认为满腹功利是对佛法的尊敬。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错有安排,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为求实惠去烧香磕头念颂词,总让人摆脱不掉阿谀、行贿的感觉。就算是求人办事吧,也最好不是这样的逻辑。实在碰上贪官非送财礼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对,怎么竟敢大张旗鼓去佛门徇私舞弊?佛门清静,凭一肚子委屈和一沓账单还算什么朝拜?
二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有一部电影《恺撒大帝》,其中一个情节:他唯一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医药,千般祈告,终归不治。恺撒涕泪横流仰面苍天,一声暴喊:“老天哪!把她还给我,恺撒求你了!”他虽然仍不忘记他是恺撒,是帝王,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种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严与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结果依旧——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飞烟灭。
我也曾这样祈求过神明,在地坛的老墙下,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其实是满心功利)。但神明不为所动。是呀,恺撒尚且哀告无功,我是谁?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
三 有三类神。第一类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并不鲜见;第二类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赛,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脑和电脑,也从未算准过最后的结局。小小一方足球场,便有无限多的可能性让人料想不及,何况偌大一个人间呢;第三类神,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完美呢,则要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样走,它也还是可望而不可及。
刘小枫先生在他的书里说过这样的意思: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这很要紧。否则,信仰之神一旦变成尘世的权杖,希望的解释权一旦落到哪位强徒手中,就怕要惹祸了。
(《病隙碎笔》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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