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她的手,她哭了。她很少哭,我总是说她:你应该多哭哭。现在她哭了,真就是:绝望。
陆星儿走了,我们还得继续生活。多年前,我生病,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星儿一边使劲搓着我的手,一边恼火地骂:人哪里那么容易死的!现在,孱弱如我们,都还活着,星儿却走了!
一
从初次的“以文会友”出发,随着交往渐深、渐久,我们的话题也辐射开去,覆盖彼此之后二十多年的生活。然而,我们在许多事情上会发生严重的分歧。当我说起,“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我是郁闷地度过,她却说这是令人兴奋的日子,尤其是北大荒。我从来没去过黑龙江,想象中,那是一片色彩强烈的土地,辽阔,肥沃,漫山遍野映山红,星儿呢,驾着康拜因直向前去,身后是浪涛般一波一波伏下的麦子。那土地有着大开大阖的感情,特别适合陆星儿。
我有时候止不住地想,这世界如果没有知识,没有文明,没有文字,星儿会不会生活得更好。就让她在北大荒好了,生一大群儿女,个个肥硕;身旁是疼她的男人,足够强壮。可是,星儿也爱写作呢!我们都企图在写作中再创造一生,甚至几生。
我们总是谈写作。有一次,星儿正开始长篇《精神科医生》,与我讨论。我不断向她质疑,为什么事情是这样,不是那样。等她回答了我,她的答案且又成为我下一个问题,她的材料和组织在我逻辑推理的追迫下,露出一个一个破绽,几乎散了架。
到后来,星儿都有些怕我,怕我去质疑她。我也逐渐失望,觉得彼此谈不拢了。可我们止不住地还是要谈。那一天,我们在希尔顿酒店的咖啡座,星儿开始讲述她的新构思,关于上海的新移民。我们勉力谈了很久,但所有的话都是擦肩过去,自然也不会发生争执,隔阂其实已经产生。有时候,眼看要涉及写作了,星儿却说:我的写作不算写作!就好像预先缴械投降。还有时候,我说起自己在做什么,星儿听罢则说:你那才叫写作。表情是颓然的。星儿避免与我交锋,她只是不愿意我影响她,我使她感觉压力。
二
星儿最后的日子里,我与她的第二个隔阂,是关于她的化疗。医生决定继续化疗,可星儿做完第二次化疗,去了俄罗斯访问,回来之后便坚决不做了。她中止化疗的时候,我正在新加坡授课,王小鹰与我通电话,说形势紧急,人们又不忍把话说透,就等我回来劝她。我如何劝她?就是与她吵。这样和星儿吵,倒有些像回到过去,无所顾忌的我与她之间,可那时是为写作,这时是,事关生死。吵过了,星儿该怎么,还怎么,而我们却疏远了。有朋友告诉我,星儿常常问:安忆还生气吗?他们说星儿怕我不管她了。我几乎是要失声,我怎么会不管她?我只是,无能为力。就算她答应化疗,前途依然是黯淡的。
星儿后来迟迟不愿进医院,因知道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去了就回不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收这,摆摆那。她打开衣橱,许多新衣服她一次还没有上身,她洗洗,熨熨,叠叠,送给我们。最后,她翻出一段花布,说特别适合我,她要送去裁缝铺,替我做一条背带裙。为这,我又与她吵,不让她忙碌。现在,拉开衣橱,这里那里,都是星儿给的衣服,叫人怎能不肝肠寸断!
最后一周的一日,星儿情形不好,我拉着她的手,她忽然说:你不要哭。我辩解:我没有哭。她哭了。她很少哭,我总是说她:你应该多哭哭。现在她哭了,真就是,绝望。现在,星儿,你安息吧,我们呢,收拾收拾再上路。
(《今夜星光灿烂》王安忆著 新星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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