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年代的“惊喜”

　　提要：妈妈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上课时装满了水，饿得撑不住时就喝上几口。

　　1958年“大跃进”中，曲阜、兖州合并为一个县，保留曲阜县名，县治设在原兖州城。在曲阜县科委工作的父亲，去15公里外的兖州城上班，母亲也随迁至兖州城教书。忙乱中，我们兄妹三个被送回父亲的老家，泗河边上的一个村庄。

　　烤地瓜

　　不知道别人记忆中的饥饿是什么感觉，我记忆中饥饿的感觉是怎么也坐不住，老在地上打转，眼神四处寻觅，虽然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弟弟妹妹托养在守寡的二大娘家，我托养在大娘家。大娘家人口多，孙男娣女一大群，六个堂兄中已经有五个结了婚，孙子都有了六七个，非但不能照顾到我，连妈妈带给我的一点点心也得和他们分着吃。我那些侄儿们就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崽子，冷不防就会有一个带头扑过来，争先恐后从我手里把食物抢走。等他们散去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空空如也，我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终于，在大娘家里再也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了，我就跑到二大娘家。二大娘不在家，家里只有妹妹和弟弟。我跑进二大娘家的厨房，拿着烧火棍往灶膛里面掏。我看见二大娘从灶膛里面掏出过烤地瓜。果然，在灶膛的柴火灰窝子里，埋着热腾腾软和和的两小块地瓜。虽然灶膛里早已熄了火，从热乎乎的灰窝子里刚掏出来的地瓜还是很烫手，我只好像玩魔术似的，把地瓜在两只手之间快速地倒替着。

　　我顾不得烤地瓜烫嘴，三口两口就把那两块地瓜填进了嘴里。

　　馒头渣儿

　　我跑到二大娘家里从灶膛下面掏地瓜吃的事，爸爸妈妈在兖州城里听说了，就把我接回他们身边。他们对大娘说，亚伟六岁了，快该上学了，得接回去先准备准备。

　　屋角上吊着一只篮子，我的眼光常常盯在那里，里边有晒好的馒头干。当时粮食定量供应，小孩每月定量9斤，爸爸是县里的干部，每月定量21斤，都是玉米地瓜干之类的粗粮。妈妈是教师，受到特别优待，每月口粮是27斤，里面还有3斤白面。妈妈每月就把这3斤白面买成馒头拿回家来，用刀仔细地切成片，然后摊在一张报纸上晾干，这就是我一个月的点心。

　　每当收起那些晾干的馒头片时，我就像一只小巴狗似的，牵住妈妈的衣襟，跟在妈妈的身后，乖乖的，一声不响，眼睛盯住那些馒头片。

　　妈妈仔细地把馒头片收到一个铁皮点心盒子里，盖上，放在一只篮子中，高高地挂在屋角上。然后把掉在报纸上的馒头渣儿拢在一块儿，再把那张报纸对折起来。这时，站在一旁的我就赶紧仰起脸，张开嘴，等着。妈妈把折起的报纸的一端放在我嘴上，馒头渣儿顺着纸面向下滑落。终于，有馒头渣儿落在舌头上了，一粒、两粒、三粒，数不清的颗粒落下来了。嚼着酥脆的馒头渣儿，五脏六腑都充满了快感。

　　菜窝窝

　　回家路上，妈妈看见路边一块空地里长着一些灰灰菜，她赶紧过去，把它们连根拔起，抱在胸前，急急忙忙往家赶。她知道家里还有一斤地瓜面，那是仅有的一点粮食，可以和这些野菜搅合起来捏一些菜窝窝。

　　她太需要吃一顿饱饭了，晚上洗脚时她发现自己的腿已开始浮肿，一按一个深坑；上课时手抖得拿不稳粉笔，走路脚步发飘。

　　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上课时装满了水，饿得撑不住时就喝上几口。有一次她正在讲课，小便失禁，顺着裤脚流下来，被学生发现，她自己却不知道。

　　医生开给妈妈几盒葡萄糖注射液，让她每天敲开喝上一两支。每天喝那只葡萄糖注射液，对于母亲，就是很郑重其事的一件事了：先用一个小小的砂轮沿着葡萄糖注射液的玻璃瓶上沿划一道痕迹，然后就可以把玻璃瓶整齐地掰开了。

　　我在一旁蛮有兴趣地看着妈妈做这件事情，看着妈妈仰起头，把那支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的那一点水倒进自己嘴里，还得留意着有没有玻璃碴子。大概是看到我的小嘴也在啜动，妈妈有时也会往我的嘴里滴上那么一丁点儿。

　　在这种情况下，那天发现的野菜，对妈妈来说，就是异常的惊喜了。进了家，生上炉火，坐上锅，烧上水，然后择菜、洗菜、和面、把面与洗好剁碎的野菜搅拌均匀、捏成窝窝头。一斤地瓜面，竟然让妈妈捏了二十多个窝窝头。一斤地瓜面分配到二十多个窝头上，一个窝头合不上半两面，也就像是浆糊一样，勉强能把野菜黏合到一堆。

　　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菜窝窝放进了蒸笼里。不一会儿，冒出来的蒸汽已经圆笼，妈妈考虑到那天的野菜不是太嫩，耐着心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把蒸笼揭开。饭香立马充满了屋子，也更空前地刺激起了妈妈的肠胃。三口两口，没有细嚼慢咽，一个窝头已经下肚，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妈妈就吃下了六个菜窝窝，这才停下来舒了口气。

　　不知是吃得太急，还是菜窝窝太热，或者是饿得太久，一下又吃得太多……妈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猛然间，妈妈跑向门外，蹲在院子里呕吐起来，可吐又吐不出来。情急之下，妈妈就用手伸进嘴里去掏，扯出来的都是一条一条的野菜，野菜上还挂着一缕缕鲜红的血丝。

　　(《北京青年报》8.3 刘亚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