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火箭“不能泄露要害”
1978年11月23日,《中国青年报》以整版篇幅,发表了我的科学幻想小说《飞向冥王星的人》。没有想到,我竟然因此受命担任《向宇宙进军》一片的编剧兼导演。这是一部一个半小时的影片,共分三集。
1979年2月23日,我忽然接到国防科委科技部副部长柳鸣的电话,说是“钱副主任”到上海,约我一谈。当时,钱学森担任国防科委副主任,习惯于称他为“钱副主任”。事情的起因是当时我把拍摄提纲寄往主管部门国防科委以及第七机械工业部审查,没想到钱学森亲自看了拍摄提纲,趁来沪之际跟我谈谈他的意见。
当天晚上,我如约前往上海延安饭店。柳鸣领着我来到楼上一间会客室。我刚坐定,穿着一身军装的钱学森就来了。他摘下军帽,露出宽广丰满而白净细嫩的天庭,书生气质,温文尔雅。他谦逊地自称“笨人”,“对艺术外行”,却对影片提出诸多建设性意见。
钱学森说,影片的开头应该表现中国古代对太空的美好幻想: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立轴上的月亮、太阳、神仙,到嫦娥奔月神话、敦煌飞天壁画。在历数古人的飞天之梦时,钱学森还建议,这一组镜头最好以古筝配上中国古典乐曲……其实,渊博的钱学森对艺术十分在行,尤其是音乐。
我问钱学森,如何把握有关火箭的保密尺度。他回答说:“关键看你是不是泄露要害。如果拍火箭,一个圆筒子,朝上跑,那有什么可保密?大家都是这个样子的嘛!现在你们别多想这些保密问题,多想了,会束缚思想。思想束缚了,什么都不敢动了。”
我当时最感棘手的是影片的第三集《载人航天》。虽然我知道中国早在1971年就开始秘密选拔航天员,但航天员训练基地是严格保密,无法进去拍摄。趁钱学森接见我们摄制组的机会,我问钱学森,摄制组能不能前往中国航天员训练基地拍摄中国的载人航天?
令我非常兴奋的是,钱学森答应了。钱学森笑着对我说,你们去航天员训练基地,一定会受欢迎。他们支持你们拍电影,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扩大影响,宣传一下载人航天。
目击中国航天员的训练
1979年4月,我带领摄制组从上海前往北京。由于当时中国航天员训练基地处于严格的保密之中,我们摄制组成员事先都经过有关部门的政治审查,同意之后才取得通行证。之后,我率摄制组前往“507所”北京航天医学工程研究所以及中国航天员训练基地,要在那里拍摄半个月。
在北京,我们那辆满载灯具的大卡车开了很久,进入远郊,眼前出现一大排楼房,还有几座圆形的巨大建筑。汽车在楼房前停了下来,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在那里拍摄了半个多月。
一个宇航员不仅要有健康的身体,而且要有坚强的毅力,还要有一定的科学文化水平。他们在这里进行各种特殊的训练。
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我们的摄影机镜头对准一张躺椅,椅上铺着毛毯。参加训练的小伙子躺上椅子。担任电影顾问的航天员训练基地工作人员老黄一按电钮,那椅子就剧烈地震动起来。这叫“振动试验”。因为火箭发射以后,宇航员要受到剧烈的振动。所以,宇航训练员一定要适应这种强烈的振动。
电动秋千室,在十来米高的钢架之下,吊着一辆小轿车似的东西,来回荡秋千。在试拍的时候,我们摄制组的小徐说让他试试,说完就钻进了那辆小轿车。老黄用皮带把小徐牢牢绑在“小轿车”里的椅子上。然后,一按电钮,这“小轿车”就像秋千一样,来回摆动着,越摆越高。小徐坐在里面,十分得意地向大家点着头。突然,老黄按了一下另一个电钮,小徐坐着的椅子就转动起来。于是,小徐一边来回荡着,一边转着。电动秋千越荡越高,前后能甩出十五米。没一会儿,他大叫“吃不消了!”老黄赶紧停车。只见小徐脸色变成灰白,紧皱眉头坐在那里。他说,坐在里面,仿佛坐在一艘在大风大浪中摇晃得很厉害的轮船上,头晕了,想呕吐。
原来,在火箭发射时,常常一边前进,一边晃动。未来的宇航员就要经得起这样的考验。飞船一进入轨道后就会发生,持续二天至四天,此后症状自动消失。克服空间运动病,是宇航员必须越过的难关。
宇航员要有丰富的知识,尤其是具备丰富的天文知识。在太空中,要靠星座判别方向。在模拟飞船上,宇航训练员通过观察屏幕上显示的星座,判断飞船在太空中所处的方位。
模拟飞船是按照未来的宇宙飞船式样设计的,整个飞行舱的舱壁都是用金属板做的。飞船舱里很小,总共才十来个平方米。关上舱门之后,里面万籁俱寂。这是因为在太空中没有空气,不能传播声音,那里是最静地方。作为宇航员一定要适应这种寂静、单调的生活。
“这个镜头必须删掉!”
《向宇宙进军》每完成一集,我作为导演必须携带双片(影片、磁带)飞一趟北京,分别在文化部及七机部放映,听取意见。文化部的审查往往没有多大意见,关键在主管部门七机部。每一回,钱学森都要亲自审片。这样,我与钱学森有了多次交往,有时在北京国防科委他的办公室,有时在第七机械工业部或者文化部的电影放映室。他总是一边看一边谈意见,而我则坐在他的旁边,一边听一边作详细记录。
我发现,钱学森审查影片非常仔细,尤其是涉及保密的问题。比如,在我看来,火箭发射时,尾部喷射的火焰极其壮观,所以先用尾部喷火近景,再跳接火箭上天远景。钱学森告诉我,那个近景镜头一定要剪短,火箭尾部的喷射口刚一露出,马上跳远景。他说,那个近景,“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泄密就会泄在近景上。
我在第七机械工业部观看内部纪录片时,看到1962年3月21日“东风~2号”导弹发射之后摔下来的惊心动魄的镜头。我非常佩服那位电影摄影师的镇定:从“东风-2号”导弹点火开始,他的长焦距镜头就紧紧跟踪导弹。随着“东风-2号”导弹起飞,他准确地摇起镜头,导弹始终在画面的中心。当导弹突然在高处“拐弯”,他的镜头也跟着向下摇,跟踪导弹的下坠,直至导弹落地发生剧烈爆炸,他的镜头里出现耀眼的火光,然后是漫天的浓烟。整个镜头长达几分钟,一气呵成,没有中断。
我认为,这个镜头极其珍贵,记录了中国导弹事业的挫折。经第七机械工业部科技处的同意,我拷贝了这个镜头带回上海,并用在《向宇宙进军》一片第一集里。钱学森看到这个镜头时,脸色极其严肃,对我说道:“这个镜头必须删掉!”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第三集影片结尾,一架写着“中国”两字的航天飞机喷射着耀眼的火焰,飞向太空深处。这架中国航天飞机是我们用模型做成的,在特技摄影棚里拍摄完成。钱学森非常赞赏这个镜头,因为这架远航的中国航天飞机,满载着中国航天人的希望,象征着中国载人航天辉煌的明天。
《载人航天》被打入冷宫
《向宇宙进军》虽然全部完成,但在当时只公映了前两部《飞出地球去》和《卫星的应用》。
1979年10月下旬,我去北京出席第三届全国文代会,同时带了《载人航天》去办理审查手续。11月2日,我在国防科委放映了影片《载人航天》,钱学森、国防科委和第七机械工业部领导审查了影片,当时没有谈意见,约定11月8日在文化部谈审查意见。
11月8日,我来到了文化部。中国航天训练基地陈所长说:“你们来我所拍摄,我们有个文字报告,请示过国防科委。国防科委原则上同意。所以我们把你们来所拍摄当作一件大事,专门组织了班子配合拍摄。影片没有涉及保密内容。”接着,钱学森秘书柳鸣代表钱学森及国防科委谈意见:“影片内容都可以公布,不涉及保密。”
当时,隶属上海市科协的杂志《科学生活》希望我赶写一篇《载人航天》拍摄散记,这就是《访我国宇航训练员科教片〈向宇宙进军〉拍摄散记》一文。《文汇报》《解放日报》和《上海科技报》也争相报道有关“我国宇航员振翅欲飞”的消息。媒体的这一番炒作,引发中国高层对于中国宇航员要不要“振翅欲飞”的争论,亦即对于中国整个载人航天计划的争论。毕竟中国当时还很穷,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百废待兴,只能把有限的资金用于国计民生最紧迫的项目。
《载人航天》一片,根据审查意见在科学性上作了稍许改动之后重新送北京审查。影片原本可望迅速通过、公映,却因媒体的那番炒作而最终被打入冷宫。
中国的载人航天事业停滞了多年,直到1992年才在中国经济有了迅速发展之后重新启动。
(《北京青年报》7.22 叶永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