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朝鲜战场停火,此后志愿军陆续回国。活着回来的湘西“黑脑壳”们,脱下军装,作为一名普通的复员士兵,又回到了老家务农。
然而,回家后他们发现,过去曾是湘西土匪的他们,试图以从军洗去“黑脑壳”烙印的自我救赎之路,其实无比艰难——此时,民国湘西民间一度“主流、显赫”的土匪职业,早已成了神憎鬼厌的代名词。
个 中缘由,一方面是湘西土匪在被解放军追剿的后期,每天在散乱奔逃中苟活求生,所到之处“扰民甚深”,有的土匪甚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民间口碑,在短时间内就被他们自己毁坏殆尽了。另一方面,1950年代以后的湘西,与整个中国一样,在完成了阶级成分划分后,所谓“阶级敌人”“被管制分子”,与新建的主流社会之间,已被一道人为的鸿沟隔开。获得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黑脑壳”,终究是极少数。
这一点,谢根生在朝鲜就已经感觉到了。作为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后勤兵,他多次奋不顾身跳上树杈,用高射机枪和低空飞行的敌军战机对射,收获了一枚三等军功章。同时谢根生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多次写入党申请书。但直到战争结束,入党申请也未被获准,理由始终是“当过土匪”。
更让他们无奈的,是乡亲、族人们的冷漠与敌视。“复员军人”身份乃至军功章、战场伤痕,都无法洗去他们在族人心目中的“土匪”烙印。他们回家后,有些人甚至连老婆都娶不到。
金 珍彪也是一个“黑脑壳”。当年,因为功勋显赫,归国之初一度“金光闪闪”,在丹东接受了10万市民的夹道欢迎,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的《红旗飘飘》也刊登了他的事迹。而后,他担任广西某部三连连长,1955年l0月,他被调往桂林步校任军事教官。
仅仅几年后,一封来自家乡的检举信,就把他重新打入了另册。这封信是家乡一位赵姓老秀才的手笔,上面写着“奉上军令,请假回乡,路过高山险地,强奸姑娘,匪性未改,攻打粮仓”云云。
于是,校方组织全校师生举行批斗会,并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开除党籍,撤销正连职待遇,他们夫妻被送往广西石龙县武宣农场劳动。直到1962年8月才被“精简”回乡。
回 到老家后,他不堪忍受乡亲的冷漠眼神,决定逃往深山里。几年间,他住岩穴,睡茅草房,吃野菜,捉毒蛇充饥……但偶尔几次下山,还是让他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于是数度被揪回批斗。
然而,他的噩运依然没有结束。“文革”开始后,家乡公社革委会宣判金珍彪死刑,一同被宣判的,竟是当初那位受人指使、写信诬告他的赵秀才。不过,即将行刑时,上级领导一句话,金珍彪得以枪下留命。
金珍彪的苦难,1970年代末才告一段落:恢复了二级伤残军人的身份,但党籍、户口依然都没有解决。
1980年代,他去了北京军事博物馆,“三楼的抗美援朝展馆,从左手边进去,第一挺机枪就是我的”。老伴说,那一次,站在曾伴着自己在血火中穿行的机枪面前,金珍彪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像个孩子似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看历史》2012年12月刊 毛剑杰)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