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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2年10月25日 星期四

    吃相凶恶

    《 文摘报 》( 2012年10月25日   05 版)

        回想三十多年来吃的经历,我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吃我浪费了太多的智慧。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我最早的记忆都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我家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大哭一场。我叔叔的女儿比我大四个月,当时我们都是四五岁的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位姐姐每人一片发霉的红薯干,而我总是认为奶奶偏心,将那片大些的给了姐姐。于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抢过来,这样三抢两抢姐姐就哭了。婶婶的脸也就拉长了,我从一上饭桌时也就眼泪哗哗地流。

        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有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老师问我们吃什么,大家齐说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呢?我们张开乌黑的嘴巴说,老师,煤好吃,老师吃块尝尝吧。老师是个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她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咯嘣咯嘣地嚼着,皱着眉头,然后惊喜地说:“啊,真的很好吃啊!”这事儿有点魔幻,但毫无疑问是真事。

        后来,生活渐渐地好转了,基本上实现了糠菜半年粮。我那位在供销社工作的叔叔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籽饼,放在缸里。夜里起来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一块,放在被窝里,蒙着头吃,香极了。

        “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寻找生在秸秆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熟,撒上盐少许,用大蒜泥拌着吃,鲜美无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间第一美味。

        我的馋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我总要变着法子偷点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心一横,不顾后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骂。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婶婶家,要我送饭给他们吃。我总是利用送饭的机会,掀开饭盒偷点吃,为此母亲受了不少冤枉。

        1976年,我当了兵,从此和饥饿道了别。从新兵连分到新单位,第一顿饭,端上来一笼雪白的小馒头,我一口气吃了八个。肚子里感到还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长对司务长说:“坏了,来了个大肚子汉。”司务长说:“没有关系,吃上一个月就吃不动了。”果然,一个月后,还是那样的馒头,我一次只能吃两个了。

        尽管这些年不饿了,肚子里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总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捞不到似地疯抢,也不管别人是怎样看我。吃完后也感到后悔。为什么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吃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少吃一点呢?让人也觉得我的出身高贵,吃相文雅,因为在文明社会里,吃得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好多人攻击我的食量大,吃起饭来奋不顾身啦,埋头苦干啦,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便下决心下次吃饭时文雅一点。

        再一次吃饭时,我牢牢记着,少吃,慢吃,不要到别人的面前去夹东西吃,吃时嘴巴不要响,眼光不要恶,筷子要拿到最上端,夹菜时只夹一根菜梗或是一根豆芽,像小鸟一样,可人家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我可是气坏了。有一次吃那些不花钱的宴席,上来一盘子海参,我就端起盘子,拨一半到自己碗里,好一顿狼吞虎咽,他们说我吃相凶恶,我一怒之下,又把那半盘拨到自己碗里,挑战似地扒了下去。这次,他们却友善地笑了,说:莫言真是可爱啊。

        (以上文章均选自莫言散文集《会唱歌的墙》,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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