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一代散文大家、藏书家黄裳在上海去世,下文是他怀念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旧作。
光阴如驶,转眼已到曾祺九十冥诞之期。朋友记起,六十多年前,我与曾祺、永玉曾有过年把过从密切的日子,命我回忆前尘,写点东西。两年前,黄永玉曾写过一篇《浅识》,将我说成一家轮船公司的高等职员,慷慨好客,这就多少离开了真实。
当时我在一家进步报馆工作。我是由父辈的照顾,在中兴轮船公司中当了一名“秘书”,业务清闲,同事都是父辈人,对我十分宽容。当时上午上班,除了看大小报纸外,就是抽空写千把字的“旧戏新谈”,午饭后踱步到不远的报社发稿。一见曾祺、永玉站在面前,就交待一声,站起来就走。这种做派,就被误会为高级职员风度了。
离开办公楼就是找地方吃喝、消遣。吃馆子是常事,但并不大吃大喝。记得常去的是三马路上的“四川味”,那是我经常宴客之处。“四川味”有一个好处,离古书铺甚近,出酒馆,就踏入来青阁。我至今还对曾祺陪我逛书店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其实并不喜欢线装书。选书既毕,两人醉醺醺地乘三轮车赶往霞飞坊巴金家去谈天。
巴金和沈从文是好朋友。曾祺则是沈公的得意传人,因此在巴金客厅里,曾祺只是默坐旁听,持谨慎态度。
曾祺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是在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里面世的,我想这可能是萧珊推荐的,他们是西南联大的同学。
巴金在福建有几位朋友,因此常能得到闽中土仪的馈赠,如印泥、武夷的铁观音与茶具等,印泥转送给我,武夷山茶及茶具就给萧珊以初试身手的好机会。记得那是一次开明书店宴客,席散后一群人赶到霞飞坊品茗。萧珊当众表演洗盏、生火、注水,将装了几乎全满铁观音的茶壶放在火上,然后在排列一圈的小小茶杯中依次三次温杯,最后才是品茶。费了多少工夫才得到口的乌龙茶确非凡品,茗苦回甘,一盏已足。曾祺是记得此番茶事的,曾有文记之。
至于曾祺的“听水斋”,我没有一点印象,记得仿佛是一间临时搭建的铅皮顶屋子,下雨时可以听到叮咚雨声的,也许这就是“听水斋”了。房内有铁床两只,床底铁条下陷,难怪永玉借宿时有小儿陷入窝内之感。一桌一灯,就是曾祺起坐之处。那时彼此虽常见面,但他喜欢弄笔,常有信来,天空海阔,无所不谈。
曾祺已有一部“全集”出版,听说还将有新的“全集”问世,可惜“全集”所收无“书信”。曾祺离沪赴北平,途中及抵平后曾有许多长信给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以数通付某刊物,都是绝妙的好散文。记得未刊一笺中说起,我曾“警告”他不可沉湎于老北京的悠悠长日,听鸽哨而入迷,消磨“英雄志趣”,他的回信十分有趣,历经离乱,此笺已不复存,是可惜的。此后的笺札浸疏,倒是永玉通信中时常提起曾祺消息。
(《东方早报》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