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温暖、墨家的炽热、道家的清冷、法家的严酷,呈现了中国人对于心灵和世界的多元理解。
四季,即春夏秋冬,是世界的节奏,也是生活的节奏。风花雪月作为四季的象征,在心无挂碍的前提之下,便成为人间最美好的景色。今天,我以四季作为道具,来呈现古代中国哲学中儒家、墨家、道家和法家这四种和而不同的心灵。
心灵之春:儒家
生活在一个四季分明的所在,春天给人们最大的感觉是温暖和生机。“春雨过春城,春城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鸣春莺”,大地复苏,万物萌动,足以唤起人们内心的感动。
从整个的精神气质来说,儒家无疑是属于春天的。这个学派充满着温度。描述孔子的一个重要字眼便是“温”,譬如“温良恭俭让”,“温文尔雅”,或者“即之也温”。追究起来,这温度来自于作为其思想核心的仁。《吕氏春秋·不二篇》试图用“仁”这个字来概括孔子的思想,所谓“孔子贵仁”。如果用另外一个字来解释仁,那一定是“爱”。仁者爱人。在这个意义上,儒家的哲学可以称之为“爱的哲学”。从充满着爱的生命一直到爱的关系、秩序和政治,直至整个世界。什么是爱?或者说,儒家如何理解爱?
首先,它被看作是根于性和心者。郭店楚墓竹简中有“爱生于性”之说,即爱是某种天赋及内在于人之物。在这种理解之下,爱就是人的本质。
其次,爱指向的是他人和外部世界,是人面对他人和世界时采取的一种根本态度。其实在“从人从二”的“仁”字之中,就能看出,不仅我是人,我之外的他人也是人。因此,爱就必然包含着对他人和世界的责任、使命和担当。
再次,爱是一种一体的感觉和状态。在爱中,自己和他人以及世界成为一个整体。此意义上,“仁”字充满着两人一体的意味,如父子一体、君臣一体、夫妇一体。由此两人一体一直扩充出去,则是万物一体。当然,一体并不意味着同样地对待这个世界的每一部分,其中还包含着爱内部的差别。这被称为爱有差等。
在儒家对于爱的这种理解下,儒者的生活态度和方式就变得非常清晰而明确。爱让这个世界成为一个整体,因此个体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它和这个整体之间的关系。
那我们该如何去爱他人,去承担对于他人和世界的责任?儒家给出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推己及人和将心比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通过自己去理解他人和世界,并实现推己及人的爱。人性和心灵的相通使得互相理解成为可能,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人的喜怒哀乐、他人的需要,因此也就可以恰当地去爱他人和这个世界。
心灵之夏:墨家
夏天给人的感觉是炽热的,酷暑、暴雨和狂风,一切都是那么奔腾和豪放。随着万物的成长,世界显得比春天更拥挤,当然,也更紧密。这非常类似于墨家的气质,这个学派给世界的最大感觉便是火一般的理想和热情。
墨家的开创者墨子不满意于儒家的主张,以之为分歧、冲突和战争的根源,因此提出要“以兼易别”。所谓别,即是爱有差等,如爱自己的父亲超过爱别人的父亲,爱自己的国家超过爱其他的国家;所谓兼,即兼爱,视人如己的爱,也是普遍而无差别的爱。墨子想用兼爱来取代爱有差等。
墨子的一个逻辑是:“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因此,兼爱的结果是彼此获得利益。但生活确实不等于逻辑,我们对他人的爱未必能够换来他人同样的爱。一个人固然可以做到“视人如己”,可是你如何要求或保证他人也能够实践这个原则呢?
可以想象,墨家的学说在现实的世界中会遇到严重的挑战。墨子组成了一个拥有严格纪律的团体,团体的成员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以自苦为极,日夜不休以利天下,力图实践兼爱和非攻的原则。对于正义之事,墨者之徒皆可“赴汤蹈刃,死不旋踵”,颇类似于后来的侠客。墨家在战国时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它在汉代以后却迅速式微。究其原因,该是其思想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巨大距离。脱离了现实世界的想法无论多么美好,也不可能有持续的生命力。
心灵之秋:道家
秋天是一个矛盾的季节。收获和失去、成功和无奈纠缠在一起,秋风扫落叶的萧瑟难免让人感叹。秋天的心情可以用由秋和心所组成的“愁”字来表现,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是简单的喜怒哀乐,更像是五味杂陈。
秋天也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春天开放的花朵未必就能够在秋天结下果实,就如同我们未必可以实现青春时期的理想。成功或者失败的经历不断地刺激和改变着我们的心灵,激情褪去之后,留下的更多是清醒和淡定。“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给这个世界带来另外的一种美,那就是成熟。
成熟当然意味着成长和反省,尤其是对于春天和夏天的反省。在我看来,道家是最能够体现秋天精神的学派。如果说《论语》气温,那么阅读《老子》和《庄子》的感觉一定是清冷的。初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那种凉意会透到生命深处。而庄子更通过“与其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把这种态度带到宽阔的生活世界。
爱如同是一团火,在给我们温暖的同时,却也有可能带来不便甚至是伤害。如前所述,爱的前提是普遍人性,可是如果普遍人性不存在,人和人之间无法理解,那么爱几乎就变得不可能如其所愿望的那么美好。
我们来看庄子《至乐》篇的一个寓言: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当鲁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表达对鸟的爱时,他完全没有料到那个悲剧的结局。一个人的爱竟然让另外一个人充满了忧伤和恐惧,直至死亡,这固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却是世界的真实。因此,当在爱的名义之下把适用于某一或某些个体的价值和秩序强加于另外的个体时,悲剧就不可避免。
在对鲁侯养鸟悲剧的反省中,庄子提出了两种不同的养鸟方式。一种是“以己养养鸟”,另一种是“以鸟养养鸟”。其关键在于是从“己”出发,还是从“鸟”出发。或者说,是从自我出发,还是从对方和世界出发。从自我出发,可能的陷阱是以己度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并制造悲剧。比较之下,从对方和世界出发的意义就显示了出来。如果我们真地爱我之外的存在,最好的方法也许是“顺其自然”,而不是任何名义下的强人从己。
在此,我们很容易可以接触到作为道家核心观念的自然和无为。通过反省儒家爱的哲学,道家更倾向于一种不干涉主义的态度。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这种态度更多地体现为与爱相对的宽容,宽容就是承认和接纳与自己不同的想法及存在。
心灵之冬:法家
经过了春生夏长秋收三个季节之后,天寒地冻的冬天给人以安定和冷酷的感觉,世界笼罩在一种简单而冰冷的秩序之中,单调而寂静。这似乎就是法家有些冷酷的心灵。我一直觉得,当一个人的心灵完全被功利所充满和占据的时候,那就是冷酷的。不幸的是,这正是法家对生命和心灵的理解。
法家最重要的代表是韩非。在韩非看来,以利害为主的计算之心是人之常情,也构成了人和人之间交往的基础。以政治世界中的君臣关系为例,其性质完全是彼此利益的交换,“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重爵禄以与臣市。”臣子出卖的是死力,君主用来交换的是爵禄,其间完全是以计算之心相待。
最让很多人无法接受的是韩非对于父子之亲的理解。父子之亲被儒家认为是先天之爱的证明。而在韩非看来,其实质和君臣等关系并无不同:
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具出父母之怀妊,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其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母之泽乎?
同样是父母的血脉,男孩和女孩的命运却大不相同,那些生了男孩的在举杯庆祝,而女婴或被遗弃。传统社会中人们对待男孩和女孩确实有态度上的不同,而韩非这里说得更加冷峻。究其原因,则是考虑男孩和女孩在未来对于父母的利益。在韩非看来,如果父母和子女之间都以计算之心互相对待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关系能够逃脱计算的命运呢?
在这种理解之下,爱和信任等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是多余的。去除了爱、信任、血缘亲情等之后,法就成为韩非世界里的唯一主角。一个明智的君主应该意识到,除了法之外,国家不需要其他任何的文字和主张。后来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无疑是这种主张的实践。
(《光明日报》7.30 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