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何其芳百年诞辰。何其芳1912年出生于四川万县,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从1953年起领导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1977年逝世。
何其芳最初攫住我的是他的诗人情怀!那还是在中学的语文课上,在老师讲完了他的《夜歌和白天的歌》以后,觉得这是个富于梦想、感情真挚又带点淡淡哀愁的诗人。联系他在“反右”之初断言文学所“没有右派”(后被划了一批);大跃进中公开批驳亩产几万斤的谎言……觉得这是个正直、豁达且有骨气的诗人。
1964年清明节刚过,我来到文学所上班。
1966年6月4日上午,学部召开全体大会,结果造反派突然上台抢过话筒揭发院领导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但何所长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性,胖乎乎戴着眼镜的他有时挺着肚子在台上优哉游哉地走上走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文学所的“革命群众”把他揪到大饭厅,让他站到凳子上,戴上高帽子,全身挂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白条子。他却完全像一个被耍的小孩子那样,一个劲地发问:“你……你们怎么能这样!”
这以后再见到他已经是五年后的事了!那是1971年在河南学部“五七干校”。
当时干校搞了个“文工团”,让我写一出反映干校“先进事迹”的剧本。那时听说何其芳对养猪很投入,我心中暗喜:正可借“收集素材”之名去看看这位我一向敬仰而今仍然很同情的落魄者。那时正值春夏之交,其芳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旧中山装,腰间系一条长长的、污迹斑斑的蓝布围裙。身体本来就有点胖,走动起来肚子一颠一颠的,我不禁扑哧一笑。他把我领到他的猪圈前,“啰啰啰啰啰!”一阵呼叫后,只见六七头圆滚滚的肥猪,白里透红,一起跑向前来,站定后一个个昂着头。“人们总喜欢说蠢猪蠢猪,其实猪并不蠢,它能看出你的眼神,还能听懂你的话语……”他摇头摆尾地朗诵起来:“猪喜我亦喜,猪忧我亦忧。”接着是一串爽朗的笑声,一种返老还童似的天真。
1975年,我和几位同事搞了个《鲁迅与外国文学》的课题,想写一本书,以便利用鲁迅的崇高威望为外国文学争一条出路。初稿写成后,分别请有关专家诸如曹靖华、李何林、何其芳先生等提意见,以求指导。谁料好景不长,政坛上刮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某权威出版社不得不推翻了原来的出版承诺。我在何其芳那里诉苦:两代人一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他亦愤愤不平:“他们说鲁迅这个伟大,那个伟大,怎么一到外国文学领域就不伟大了?都说他是马克思主义者,怎么一到这里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了?这太岂有此理了!”他那一脸的怒容就这样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光明日报》7.20 叶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