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被认为是“红学家”,其实是汝昌师拼力将我扛在肩膀上,才获得的成绩。
前些天我还在《今晚报》上看到周汝昌师的散文,却忽然得到他仙逝的消息。
1992年,我开始写作一些关于《红楼梦》的文字,那时《团结报》的副刊接纳了我,允许我开设《红楼边角》的专栏。连续发表若干篇后,忽然一天得到周汝昌先生来信,他表扬我“善察能悟”,能注意到《红楼梦》中的小角色,甚至有一篇议及“大观园中的帐幔帘子”,鼓励我进一步对《红楼梦》细读深探。得他来信,我异常兴奋,马上给他回信,一致谢,二讨教,他也就陆续地给我来信,我们首先成为忘年“信友”。
他开始写来的信,还大体清晰,但是,随着目力越来越衰竭,以至一只眼全盲,一只眼仅存0.01的视力,那时写文章,大体已是依靠女儿伦玲,他口述,伦玲记录,再念给他听,最后抄录或打字成为定稿。但他给我写信,却坚持亲笔,结果写出的字往往有核桃那么大,下面一字会覆盖住上面半个字,或忽左忽右,一封信甚或会费时一整天。阅读他的信,我是既苦又甜,苦在要猜,甜在猜出誊抄后,竟是宝贵的指点、热情的鼓励、平等的讨论、典雅的文本。二十年来,汝昌师给我的信,约有几十封之多。
我关于《红楼梦》的文字,始于“边角”,延伸到人物论,又进一步发展到角色原型研究,最后聚焦到秦可卿,试图从秦可卿的原型探究入手。对于我这样一个“红学”的门外汉,汝昌师不但能容纳我的“外行话”,而且为了将我领进“红学之门”,不仅是循循善诱,更无私地提供思路乃至独家材料。他将自己掌握而尚未在文章中运用的某些独家资料与考据成果,在信中毫无保留地写出,并表示随我使用。在汝昌师还是个大学生时,胡适曾无私地将孤本手抄《石头记》即“甲戌本”借给他拿回家使用,如今有人问:“现在还有像胡适那般无私提携后辈的例子吗?”我以为,汝昌师对我的无私扶植,正与胡适当年的学术风范相类似,我将永远铭记、感怀!
我所出版的关于《红楼梦》的书,在《百家讲坛》录制播出的节目,以及去年推出的续《红楼梦》二十八回,利用了许多汝昌师的研究成果,我告诉他将使用其学术成果时,他欣然同意,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如今被一些人认为是“红学家”,其实是汝昌师拼力将我扛在肩膀上,才获得的成绩。
我可算得汝昌师的私淑弟子,但正如他所说,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通信不少,他还常为鼓励我吟诗相赠,隔段时间会通电话,多半是他家子女接了,把我的话大声重复给他听(他耳早聋),他作出回应,子女再转达给我,但有好几次,他觉得不过瘾,非要子女将话筒递他手中,亲自跟我对话,极其亲切,极其真率,写此文时,那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回响,但我们相交二十年,见面却不过屈指数次。我第一次到他家,发现他家家具陈旧,不见一件时髦的东西,也未见到可观的藏书,颇觉诧异,后来又去几次,悟出他的乐趣,全在孜孜不倦的学术研究及文学创作中。他拒绝“红学家”的标签,但他还是杰出的散文家、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
记得几年前最后一次去拜望汝昌师,他说春天到了,海棠即将盛开,真想跟你一起去看海棠花!他说即使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派粉白,也是好的;又说海棠不是无香,而是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淡淡的,雅雅的。我当即表示待海棠开时,找辆车陪他一起去赏海棠。我深知汝昌师最钟情《红楼梦》中的史湘云,而海棠正是湘云的象征之一。但后来我竟未能践约,如今悔之晚矣!
(《文汇报》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