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欢迎的病人

    ●上海一个肺癌晚期病人面临这样的困境：一方面是病人及其家属迫切要求住院治疗，一方面是医院考虑到治愈率、死亡率、病床周转率而不愿接收。

    ●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给这个家庭回信，关注老人所遭遇的“制度缺陷的伤害”。

    2012年2月29日晚上7点，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官方微博发布了市委书记俞正声给市民秦岭的回信。

    此前一天晚上，在陪病危的父亲住院时，担心再度被医院“赶走”的秦岭，用手机写了一封致俞正声的公开信，发在自己的博客上。公开信中，秦岭历数了自己的父亲秦金培——一位肺癌晚期病人——无法正常住院的遭遇。

    市委书记的关注，在秦父数次被医院“赶走”之后抵达。医院将秦父从原来的8人病房调到一个2人病房，但为时已晚。3月1日下午6点，秦父病逝。

    两个月换了5家医院

    给俞正声写信时，秦岭刚刚在上海控江医院为父亲办完住院手续，这已是自秦金培确诊肺癌两个月来，他们辗转住过的第五家医院。

    2011年底，58岁的秦金培因突发脑梗，入住上海市杨浦区中心医院，结果住院后查出肺癌，医院建议其到大医院进一步治疗。

    在秦金培生病住院之前，秦家是一个处在上升期的上海小康家庭。事发之前，全家人原本打算去远游。

    2012年1月17日，在上海肺科医院住院后，秦金培被确诊肺癌晚期，且已转移到脑部。在做完各项检查，经过一期化疗之后，秦金培被上海肺科医院要求出院。

    在上海某中医院主任医师马琳（化名）看来，对于大部分上海医院而言，秦金培都是一位不受欢迎的病人。

    “由于病情危重，不能做手术，化疗、放疗的空间也很小。对医院而言，就失去了治疗价值。”马琳说，“此外，这样的病不可能治好，影响医院的‘治愈率’，一旦死在医院，又影响医院的病人‘死亡率’，而这两项均是卫生部门考核医院医疗质量的重要指标。”

    “更重要的是，癌症病人往往需要长期住院，而这会严重影响医院床位的周转率，而床位周转率更是和医院来年的医保预算挂钩。”马琳说。

    2011年下半年，上海市卢湾区部分政协委员曾在一份提案中反映，当前医保制度带来的弊病，如医院优先收非医保病人、推诿医保重病人，甚至在年底前不接收医保病人、让不满足出院条件的医保病人强行出院等。

    秦金培的遭遇，正是上述问题的缩影。据秦岭回忆，父亲从肺科医院出院时，医生说三周之后会电话通知做第二次化疗，但秦家再未能住进这家医院。

    隐瞒病情入院

    2012年1月31日，出院后两天，秦金培再度突发脑梗，并到离家较近的杨浦区中心医院急诊科打了两天点滴。治疗期间，医生建议最好到上海华山医院进一步检查。

    2月4日，120急救车将秦金培拉到华山医院。这是秦金培就医过程中第一次使用救护车，此后，一直到最终死亡，他成为救护车上的常客。秦岭后来清点时发现，过去的三个月里，家里乘120救护车的票据比打出租车还多。

    在华山医院，不出所料，医院回答是没有病床，无法住院。和上海其他著名医院一样，华山医院以病床紧张出名，据说到这里等待住院的病人要排队排到一年之后。

    一筹莫展的秦家开始发动各种关系以求住院。一位亲戚认识上海长海医院的一位医生，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该医院的神经内科有病房。但医生朋友提醒他们，如果医院知道秦金培是一位肺癌晚期病人，“百分之百不会收”。于是，为保证住上院，家人对长海医院医生隐瞒了秦金培的癌症病情。

    住院之后，心怀愧疚的秦岭跟医生说出实情，医生当时没说什么。不过，事情很快起了变化。秦金培在长海医院住院第三天，秦家被医生要求出院。而秦家后来打听到的消息是：“上面”施加压力了。于是，秦金培只能被拉到了肺科医院。但肺科医院表示，病人有严重脑梗，他们治疗起来风险大。于是，病人又被拉回长海医院。

    急诊室一夜

    “我们到长海医院急诊科后，神经内科医生一看到我们就连连摆手，一会人都不见了。”秦岭说。秦家只能向急诊科其他医生求助，终于，一位女医生被打动了，她开出单子，让秦金培住进急诊留观室。此时，秦金培已经在120的担架床上躺了两个小时。

    在将父亲抬到急诊留观室后，秦岭才发现这里早已人满为患，甚至连过道上也住了病人。有的病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两个月。

    上海长征医院骨科副主任医师卢旭华对记者称，上述景象其实在上海任何三甲医院的急诊科均可以看到。“据我所知，有的老年病人最多在急诊留观室能呆上一年。一直到死为止。”卢旭华说，“而真正的急诊病人往往会因急诊室人满为患而耽误治疗。”

    马琳则试图从制度角度解释这种现象。据她介绍，对于老年慢性病人，住院部不愿意收，而家属又不想让病人死在家里，因此急诊室成为惟一选择。与住院病人不同，病人如果死在急诊，不会影响医院的“死亡率”。

    在急诊室熬过一夜之后，秦家决定让秦金培离开此地。为了能住上院，只能再度发动所有的社会关系。秦岭母亲的同学得知情况后多方打听，得知杨浦区市东医院——一所二级综合医院有床位，不过不是肿瘤科，而是普外科。但秦家已顾不了许多，当天即将秦金培送往该院。

    2月7日到2月27日，在市东医院的20天，是秦家在两个月的求医经历中最安心的20天。然而好景不长，在出院前一天，医生委婉提醒他们，根据规定，他们只能住两周的院，宽限到20天，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于是，早已陷入昏迷的秦金培，面临第五次转院。然而，秦金培再也没能回到市东医院。三天后，他在昏迷中离世。

    (《南方周末》3.16 柴会群 姚雪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