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人是特别看重过节的,以长沙人爱热闹的民性,因过节,家家户户便有完全的理由你来我往。以传统的春节为甚,春节,那是远方的游子归家的时刻,是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的时刻,是佳肴满席、花炮惊天的时刻,是像火车一样轰轰隆隆、热热闹闹穿过半个月时辰大人小孩无不忘乎所以的时刻。
我外婆每到除夕要来的前一两个月,就要开始筹办年饭。她在院子里架起一只铜官大水缸,放进糠末跟一些香料,然后把一个有井字格的木架盖在缸上头,井字格上挂满了鸡鸭鱼肉,点燃糠末跟香料,开始慢烟熏制。这一熏要熏上半个来月,于是熏出几乎透亮的油沥沥的腊味来。这样,年饭上就有了长沙人家最喜欢也最必需的腊鸡腊鸭腊鱼腊肉。
她当然也自己做腊八豆,拿我姨妈从黑龙江给她寄来的最好的东北大豆做。她还要酿甜酒,拿大蒸钵酿,采买红枣、桂圆、荔枝、柿饼跟桔饼。于是团年饭之后,一家人围炉向火,就有余兴来吃她的甜酒蛋,那里头就放了她采买的一应什物,一家人的亲情遂有热烫的香甜。
为了这餐年饭,她还要早早地蒸好肘子,烧好红烧肉,做好果饭、杂烩。在除夕到来之前,我们家的碗柜里,大盆小碗塞满了她准备好的年饭菜。
我外婆就是这样能干的。但长沙家家户户,谁家没有这样能干的老人或者妇女呢?长沙人除夕之前,谁人家中没有堆积如山的年货呢?谁人家中不为了这餐年饭而准备好多好多的东西,准备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传统的年饭,长沙人都是自己亲手做,在自己家里头吃。这也正是团圆跟团年的意思所在。不过近些年来,年轻的长沙伢崽跟妹崽,给团年饭带来了新的气象。他们或者是从外地甚至海外回来过年的,或者就是从未走出长沙但眼界并不狭窄的,对长辈亲人说,一年辛苦到了头,团年饭就不要再操劳,到酒店订上一桌,照样吃得热热闹闹。于是慢慢,年饭不自己做,改在酒店里来吃,也渐渐成了新的风习。
最近这几年,我家里的年饭,就是早早在酒店里预订的,形式改了,但团圆的意思没有改,旧事可以新办,俗年可以新过,一家人的亲情和气,血肉温暖是无论如何不会变的。
但在这个时候,我会举杯,把酒酹在地上,纪念我的老外婆,纪念她带给我们的那些永远难忘的年饭,我现在吃的任何腊肉,都没有她熏制的香。那样的一种香,是香在岁月深处的。
(《北京日报》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