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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2年01月14日 星期六

    地税征收员的告白

    《 文摘报 》( 2012年01月14日   08 版)

        我们所长很有思想,常跟我们说,咱们收地税的,在咱们这市,没什么大公司大老板,面对的主要是中小商家,绝不能征税把他们征瘦了,征垮了。他老早就有藏富于民于地方的意识了。

        一

        在列车上,他与我对面铺。他是某省某地级市的一名地税征收员,50余岁,戴眼镜,健谈。若他自己不说是地税征收员,我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而且是教数学的。因为他手拿纸笔,聊前在认真演算一本杂志上的数学谜题。

        他说他从小学起数学就好,初中和高中一直是班里的数学尖子生,当年若不是语文分数拖了后腿,他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而非本省一所普通高校;那么,现在他就不至于还窝在一个地级市了。

        “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有一种社会现象的变化你肯定没太注意。当年和小商小贩冲突的还不是城管人员,而是我们收税员。个体经营合法化了,我们南方的农民,忽啦一下就涌入了大小城市,卖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当年城里人也特欢迎他们,因为可以买到便宜的、新鲜的、以前买不到的东西了。……当年城里下岗的、待业的,见农民到城里来摆摊都能挣到点儿钱,便也加入了小商小贩的大军。一些中小城市的官们乐了,有更多的税可收了呀!那时我们比现在忙!哪里有摆摊的,哪里有我们。自由市场上更是缺少不了我们的身影。带上发票一打,四面八方收税。现在的城管是撵小商小贩们走,当年我们不撵他们,我们只伸手要钱。……那时收税员不够用,各所都扩编。没有正式名额就招临时的,临时的经验不足,或素质差,经常和小商小贩打起来。一打起来,市民们向着的是小商小贩们。因为在市民眼里,他们明显地是弱者……”

        我问当年收现钱是否容易产生贪污行为?

        他说,也容易,也不容易。说贪污不容易,是因为有发票联数限制着。说也容易,是因为即使规定了一处摊位只收两元,你可以说他卖的是鸡鸭鱼蛋肉,不同于卖蔬菜的,获利高,理应多收几元。如果对方是老实巴交的人,听你振振有词地一说,认了,多收那几元不就是你的了吗?但也有那较真的,打听清楚了收税一律按摊位面积算,于是揭发了你,你的贪污行为不就暴露了么?说当年他那个所里,有一名同事就用以上方法,每天贪污10来元,积少成多,两年多里贪污了六七千元,结果东窗事发,不但被开除了公职,还被判了刑……

        “当年我因为大学毕业后成了收税员,心里特郁闷,我们所长就经常从思想上帮助我。”

        二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就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那些公款出国的,大小是个官儿,哪一拨儿不住最高级的地方?更有的,多贵的外国酒也开几瓶,多宰人的外国饭店也非去会一餐!反正是公款,不享受白不享受。不过那么造也造不了多少钱,是吧?最令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心疼的是,你们北京只要搞一处什么伟大建筑,就非得请外国佬设计不可!人家有言在先,说那可贵呀!咱们那些出国招标的人却说,不谈钱的问题,钱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听听,是人话吗?那花的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收上来的人民的血汗钱!即使表面看问题我们也收缴了一些老板大老板的税,可说到底,就血汗二字而言,税钱上沾的还是干活儿的同胞的血汗。老板们挣钱只费心机,不流血汗!……”

        我说北京的某些标识性建筑,请不请外国设计师往往也不是北京市政府决定得了的……他说他是听北京市的出租汽车司机们那么讲的。

        “1986年,我们所长退休前出事了,被一家餐馆的老板举报有索贿行为。那家餐馆不算大,才二十几套餐桌。我们所长一向对他挺关照,他的税额是我们所长定的。关系不错,定得偏低。这一点我们心中有数,但高低也就不过每月差个一两千元的事儿。我们所长暗中答应他,以后也不会提高他的税额。可那一年,上边下达的税额指标又增加了,全所完成指标太有压力了,所长就亲笔调高了他的纳税额。事先没顾上和他打招呼,结果他翻脸了,揭发信写到了市纪委,说我们所长儿子结婚时,向他借过一万元钱,三年多了不还,分明企图赖掉。幸亏有借据证明是借,法院没按索贿来判。否则,我们所长惨了。但那也搞得我们所长名誉扫地,提前几个月就退休了……”

        “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挺怕什么吗?怕老领导退休了或高升了,派来一个新的头儿。老领导没太大上进心了,也有经验了,一般不会要求我们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可新来的头儿不同,年轻的必有上进心。新官上任三把火,能力、政绩都要通过超额完成指标来证明来体现嘛!本年度超额了,上边就会认为还有潜力,于是下一年在超额的基础上再提高指标。指标得由我们收税员去完成啊,我们就等于被逼上前线。我们老所长退休后,新来的就是那么一个急赤白咧一心往上爬的主儿,大家全都被压力压得苦不堪言,心头冒火,就抓住他的作风问题搞个沸沸扬扬,强烈要求上级把他调走了。接着来的一位头儿就很受我们欢迎。大家也努力工作了,还是没完成上级的指标怎么办呢?他从不跟我们下边犯唧歪,亲自出马,多说好话,央求某些大税户提前将下一年的税交上来几个月的,寅吃卯粮,下一年再说下一年的。要是超额了呢,也不上缴,压住预留在明年的税金里。下一年头几个月不征或少征税,商家们念我们的好。他很有思想,常跟我们说,咱们收地税的,在咱们这市,没什么大公司大老板,面对的主要是中小商家,绝不能征税把他们征瘦了,征垮了。他老早就有藏富于民于地方的意识了。他还打过一个比方,说即使将中小商户当成绵羊,那也还是以使他们大起来肥起来为好,那样才能可持续地为国家从他们身上剪下毛来,才是真的替国家作长远的考虑。你认为我们的所长怎么样?……”

        我说:“是一位好所长。”

        他说:“也快退休了。”——很忧郁的样子。

        三

        “上级跟我谈过了。我们所长一退,确定我接他的班。我错过了一次机会,要不10年前就当上了。刚才我不是说,我们老所长退了以后派来一个急着往上爬的主儿吗?那时我的收税范围内有一处砖场。他要求当年务必超额,说砖场的税额定低了,指示我提高。砖场属于生产企业,税额是根据销售单征收的,有什么高低呢?那砖场用自己生产的砖盖了一处仓库,还盖了两排工人宿舍,这样的一批砖该不该收税,国家那时没有具体的规定,所以我就没有收税的依据嘛。我拖着没照他的指示去办。硬收能不能收上来呢?估计也能。但硬收那一定收得人家心里别扭,不服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必须为砖场的工人们考虑。那时都10月份了,那些工人都是农民。砖场老板心里一窝火,也许就拖欠工人们的工资,给他们打白条,那他们就不能带着钱回家过年了。我这么考虑也对吧?……”

        “对。”

        我心里开始对他起敬意了。

        他说他一拖,就将所长拖来气了。有一天所长没鼻子没脸地当众训他;他一拍桌子与所长大吵起来。结果那一吵,副所长没当成……

        我问:“后悔不?”

        他说:“有什么可后悔的呀!不就是副科级嘛,一半芝麻粒似的个官儿!吵了还痛快了呢!谁图一时痛快就得付出代价,这叫事理。这点儿事理我是懂得的。当年不后悔,如今更看得开了。神马不是浮云?都是浮云!该来的好事儿,谁都挡不住。”

        他笑了,满脸呈现大自信。

        而我,由衷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不仅对他起敬意,还觉得他可爱了。有时,我们对别人的第一感觉是可爱,以后才渐觉可敬。这个过程往往很长;又往往,别人在我们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可爱,至于可敬,猫在哪儿似的就是不出现。而另外一些时候,我们对别人的第一感觉如果是可敬,那么因他的三言两语,一个小动作,或一种表情,忽然的就会使我们觉得一个人也可爱了。

        我对他的感觉便是如此。

        由可爱到可敬,似铁树开花;由可敬到可爱,却似华丽转身。

        他说,他基本上是个没脾气的人。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一向讲和谐。偶而露峥嵘,兴许一两年才露一次。但那通常是三五分钟内的事,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消就是消了,绝不久搁在心里。

        “以后当所长了,更不能轻易发脾气了。当领导要有领导的涵养,是吧?我认为,有一种中国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中国,当法官的,往往摇身一变成律师了。当官的,往往退休以后成私企顾问了。如今呢,税务师所也顺势而生,渐成雨后春笋了。又往往呢,老税务员,税务干部,退休后被聘去当高级税务师当顾问了。好的一面是,有他们这种专业的人士顾着问着,能增强企业和商家的纳税意识,我们省心了。不好的一面是,他们要是出高级的点子专教企业和商家怎么样钻税法的空子‘合理避税’,那我们的工作难度以后就大了,收税像是棋逢对手的赛事了。你认为哪种可能大些?……”

        他将脸转向了窗外,自言自语:“唉,中国特色,中国特色,许多事,要特色到哪一天为止呢?……”

        这时,列车为了抢回在始发站误点的时间,提速了……

        (《光明日报》1.6 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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